中國能源公司海外擴張如何避免產(chǎn)權風險

今年上半年，中國原油進口已經(jīng)超過6000萬噸。有專家預計，到2010年，中國的石油需求將達3.2億噸，屆時石油進口量將達1.6億噸。今年以來，國際市場石油價格的一路飆升，對于已經(jīng)成為世界第二大石油進口國的中國來說，能源戰(zhàn)略和能源安全問題受到前所未有的關注。

在討論中國的能源危機和能源戰(zhàn)略問題的時候，中國三大石油公司——中石油、中石化和中海油的跨國經(jīng)營格外引人注目。中國的能源和資源公司如何調(diào)整其運作策略并進一步走出國門，這是涉及國家安全與根本利益的重大課題和挑戰(zhàn)。在著名經(jīng)濟學家、耶魯大學陳志武教授看來，中國需要通過到海外擴張來解決能源危機，但是中國的企業(yè)“走出去”還需要很多思維、知識和策略上的準備。

擺脫內(nèi)向型思維意識

《商務周刊》：關于當前中國的石油安全問題，國內(nèi)有一種觀點很流行：目前中國經(jīng)過馬六甲海峽運送的石油數(shù)量約占石油進口總量的70％以上，每天通過馬六甲海峽的船只近60％是為中國運送貨物。這樣一條海上運輸線路，一方面中國軍事力量尚無能力有效地保護；另一方面，美國軍方對包括馬六甲海峽在內(nèi)的全球交通要道覬覦已久，并且已經(jīng)在一些關鍵地點有所布置。這對中國形成強有力的挑戰(zhàn)，正是出于這種擔心，有人建議在泰國南部修建一條運河，或修建泛亞鐵路，從那里向中國運輸石油，以減少過于依賴馬六甲海峽的風險。安大石油管線也是出于同樣的考慮。您怎么看待中國目前關于能源危機和石油安全的討論？

陳志武：在我看來，過分把希望寄托在修建運河或者石油管線上面太天真。難道管線、運河就能夠100%受你的控制？說到底，馬六甲海峽比運河要寬得多，封鎖運河比封鎖馬六甲海峽要容易多了。如果鋪設太多的石油管線，就會使中國太多地依靠石油管線，破壞石油管線比控制馬六甲海峽要容易得多，這反而使得安全性降低。那些項目只能帶來想象中的安全，一廂情愿的安全。

你提到的這種思維還停留在“內(nèi)向性中國”的思維框架里——總覺得只有100%的獨立性，只有不依賴任何一個國家，那才覺得安全。在當今全球化的大背景下，在中國企業(yè)更多地走出國門、中國經(jīng)濟不斷依靠他國市場的大環(huán)境下，這種思維與“走出去”是相悖的，我們并沒完全理解“走出去”的概念和意義。

“走出去”的概念本身就意味著依賴別的國家，不可能再有靜態(tài)的、什么都“自給自足”的安全，而只能有相互依賴與合作的動態(tài)安全。今天全球化的國際社會，任何國家與其他國家不相關是不可能的，一國安全與大家安全和整個國際社會秩序更直接地聯(lián)系在一起。這個時候就不能以絕對不依賴別人來看待石油安全，應該換個角度：既然許多方面需要依靠別的國家，中國就需要改變國際戰(zhàn)略，更多地強調(diào)國際合作，共同改善國際秩序。這才是追求石油安全最好的辦法，差不多也是惟一的出路。只要國際秩序動蕩，在他國修建再多的管線和運河也不會帶來真的資源安全。

《商務周刊》：隨著中國能源和其他資源需求的擴大，中國企業(yè)的海外拓展只會與日俱增。走出國門后，中國企業(yè)面對的環(huán)境是什么呢？

陳志武：如今，中國的跨國公司已經(jīng)開始全球經(jīng)營。這些年來，因為資源短缺和對外開放，中國公司走向海外的步伐是由大型能源公司開始的。比如在前蘇聯(lián)地區(qū)，1997年，中石油購得哈薩克斯坦阿克糾賓油氣公司60.2％的股權，并成立了“中油－阿克糾賓”油氣控股公司，隨后繼續(xù)購入該公司股權，持股總數(shù)現(xiàn)在達74.88％。2003年6月，中石油又與哈薩克斯坦簽訂了共建輸油管道的協(xié)議。除這些成功項目外，其他也有幾次受挫的經(jīng)歷，一次是在2002年年底，中石油從俄羅斯第八大石油公司斯拉夫股權轉(zhuǎn)讓投標中“主動”退出競標；另一次是2003年3月中海油和中石化聯(lián)合收購里海北部油田16.67％股份的失敗。

暫且不管他們面對的國際競爭如何，我們首先看到，他們也要改變“內(nèi)向型”思維方式，在他們的海外利益受侵犯時，不能再一層一層地向上“找領導”了，因為在國際間不存在有真正“管轄權”的世界政府，每到一個國家就又面對一個不同的受主權保護的政府、一個不同的民族社會。

上述海外拓展與石油投資項目，還有正在和可能修建的石油輸送管線工程，從表面上看可能加強了中國的能源與資源安全，但是這種安全是否真實呢？答案取決于簽約方國家是否真能遵守合約、是否真能保護外國企業(yè)的財產(chǎn)，也取決于“國際秩序”對這些國家有無約束力。中國石油公司在外國的石油股份對于所在國的公民來說，是被“外國人”占有的資產(chǎn)。既然如此，假如某日在這些國家發(fā)生“民族主義”運動，中國在那里的產(chǎn)權就會隨時受到威脅。這種來自“民族主義”的威脅可能以多種形式表現(xiàn)出來。一種極端的形式是當?shù)卣蛉嗣瘛皼]收”外國公司或外國公民在當?shù)氐漠a(chǎn)權。比如伊朗于1951年沒收“英國－伊朗石油公司”（在伊朗的全部石油資產(chǎn)和其他財產(chǎn)，扎伊爾于1970年代沒收一個比利時公司價值為5億多美元的銅礦資產(chǎn)。聯(lián)合國的數(shù)據(jù)表明，在1970年代，非洲的贊比亞、烏干達和蘇丹3個國家分別沒收過三十幾家外國公司的資產(chǎn)。世界近代史上充滿了這類故事，這里不用一一列舉了。大規(guī)模沒收外國公司財產(chǎn)的“運動”往往發(fā)生在一場政變、革命或“民族主義”運動之后。

《商務周刊》：這是否有些危言聳聽？您說的沒收跨國公司財產(chǎn)的事例大都發(fā)生在1950—1980年第三世界國家脫離殖民地的民族解放時期，1980年代后期冷戰(zhàn)結(jié)束之后，各發(fā)展中國家都競相改變了當年排斥外資的政策舉措，代之以“吸引外資競賽”，這種競賽不只是在亞洲和拉美國家之間進行，而是在世界各國間舉行。

陳志武：確實，今天的中國企業(yè)真幸運，在它們走出去時，世界正處于一個前所未有的全球化狀態(tài)。但遺憾的是，世界的發(fā)展不可能是直線的。中國公司應該意識到，一些狹隘的民族主義是中國在海外投資擴張的最大威脅。我們必須認識到，中國能源企業(yè)今天能找到的海外資源所在地往往是“高風險”的國家，那些法治秩序可靠的國家的資源早已有主。因此，通過結(jié)構性安排來規(guī)避產(chǎn)權與海外資源風險乃是中國跨國公司最大的挑戰(zhàn)，也是中國外交的熱點題目之一。

當然，對海外產(chǎn)權的侵犯也不一定總像“沒收”那么赤裸裸，更經(jīng)常地是通過稅收歧視、政策歧視、立法歧視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當?shù)卣型ㄟ^立法或行政命令要求外資企業(yè)多交稅或者不讓其進入某些項目的主權。比如，俄羅斯當初邀請中石油于2002年12月參加斯拉夫石油公司股權的拍賣，但在拍賣前的一個月里，俄羅斯民意變得越來越反對由中國控股俄羅斯石油公司的前景，這迫使俄議會通過緊急立法，禁止任何國有股份超出25%的企業(yè)（包括外國企業(yè)）參與俄羅斯國有股份的拍賣。這種立法當然是俄羅斯的國家主權范圍，被排斥在外的中石油只好是啞巴吃黃連。但對于要“走出去”的中國企業(yè)來講，這些都應當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們應該有許多知識上與戰(zhàn)略戰(zhàn)術上的準備。“內(nèi)向型”的企業(yè)自然不用太在乎其他國家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與歷史，但對于“走出去”的企業(yè)就另當別論。而由于這些年對人文社會科學的輕視，中國對他國政治、經(jīng)濟、文化與歷史的研究又恰恰是目前極為不足的。

《商務周刊》：一直以來，國內(nèi)政商學界注意力主要集中在美國、歐洲等發(fā)達國家，對于發(fā)展中國家的研究很少。但是中國公司一旦走出去很多是到這些國家投資。因此，對這些不發(fā)達國家的了解對于中國公司的跨國化就變得越來越重要了。

陳志武：現(xiàn)在這方面的人才特別欠缺，這方面的研究絕對應該補充和加強。我和教育部高教司也談過這個問題。在我看來，短期內(nèi)相對比較可行的應急辦法是中國第一批跨國公司拿出一筆經(jīng)費，和教育部合作，設立一個基金，給那些對研究某些發(fā)展中國家感興趣的學生提供獎學金，鼓勵他們?nèi)チ私狻⒀芯磕切﹪业臍v史、風土人情、政治、文化、經(jīng)濟等方方面面，條件是他們畢業(yè)后必須要到這些公司工作幾年。比如三大石油公司今年上半年實現(xiàn)利潤670億元，拿出幾個億投資于這些急需人才的培養(yǎng)，其效果比起花錢修運河肯定要好得多。中國去海外擴張的公司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這很糟糕。教育部高教司的領導對這個建議很感興趣。

《商務周刊》：那么，如何保證中國公司的海外投資與海外經(jīng)營安全？如何規(guī)避這類風險呢？

陳志武：答案之一在于海外投資的結(jié)構性安排上，中國公司的海外擴張，是采取全資（項目股權由中方100%持有）、合資（參股他國資源公司）、無股權但有長期服務合同（通過參與開采從項目產(chǎn)出中提成），還是采用某種“曲線”投資（中方參股第三方國家的公司，再由后者到資源國直接投資）？對于走出了國門的企業(yè)，這些不同的結(jié)構性安排會帶來極為不同的海外產(chǎn)權風險。

全資、合資、無股權但有長期服務合同以及“曲線”投資，排序越靠后的思路對中國在海外投資的安全越可靠。我這里不是講一般的行業(yè)性風險，而是產(chǎn)權會被沒收的風險。日本80％以上的海外投資項目采用非控股股東的合資形式，只有不到6％的海外投資項目是日本公司全資擁有，就是這個道理。

在那些產(chǎn)權保護可靠、民族主義較弱的國家里，中國當然可放心去買股、持股、收購企業(yè)，但對中國的資源公司而言，以“無股權但有長期服務合同”這種形式去發(fā)展中國家拓展是最理想的。這方面也是日本做得最多，中東、拉美國家獨立以后，紛紛實行國有化，沒收外國公司在本國投資的油田、礦山等等，但是很多國家很快就感到他們并沒有能力和技術把這些油田和礦山經(jīng)營起來。所以拉美國家就與西方跨國公司簽訂合約，西方公司不占有股權，但是提供技術上的幫助，所開采的資源和能源按一定比例分給跨國公司，這就是分成形式的合約。對中國的資源能源公司來說，通過服務合同的形式同當?shù)睾炗喓霞s，只提供技術、人力和銷售服務，不要承擔太多的投資風險，這樣可以減少產(chǎn)權風險，同時可以保證中國能夠得到足夠多的能源。

長期服務合同可以避免承受太多的由于當?shù)孛褡逯髁x造成的產(chǎn)權風險。現(xiàn)在中國的能源公司在哈薩克斯坦、俄羅斯等國家積極投資，比如說中石油對于俄羅斯的尤斯科公司也比較感興趣。我的建議是：在俄羅斯也好，在哈薩克斯坦也好，占有一點股份可以，但是絕對不能超過50%成為控股股東。

此外，當“中國威脅論”仍在世界上有市場的時候，人們特別留意中國公司在能源和資源上的直接跨國擴張。在這種情況下，建議中國企業(yè)到中國認為比較可靠的國家并對該國的公司進行投資，或者與該國的公司達成合約，由該國的公司到其他國家收購、控股能源和資源公司。通過第三方國家的公司直接介入、擴張到他國，這樣就減少了中國政府或企業(yè)直接出面的必要性，在國際政治中這種做法的敏感性就會低一些。

除了這幾種方式以外，不妨考慮第五種方式：通過直接購買海外跨國公司股份的形式介入海外經(jīng)營。比如說，中國公司通過股票市場購買其他國家能源和資源公司的股票，成為其較大的股東，進入董事會。美國和歐盟對外國投資者的持股限制基本沒有，中國公司和個人都可去購買，這樣可以間接保證外國公司在第三國獲得能源以后，中國也能夠分得一部分，這比中國自己去直接投資要更安全。尤其是考慮到中國缺乏海外投資經(jīng)營的經(jīng)驗，這種“曲線救國”的方式很值得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