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春節(jié),我的美容美體俱樂部人多得不得了,這讓我非常欣慰,甚至有一種成就感。我親自體驗了一下新到的補水面膜,感覺非常好。我坐進車內(nèi),從反光鏡中看到一臉光鮮的自己,不由得沖鏡中的人笑了笑。我瞟了一眼觀后鏡,準備倒車,一個人影從鏡子里一閃而過,我的心突然提了起來。是她嗎?我趕緊探頭往外看,沒錯!就是她!可是,真是她嗎?我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笑不出來了。
她是麗蓉——從小和我一起長大的“閨中密友”,現(xiàn)在的“陌路人”。我們是一個胡同里長大的,她比我大兩歲,從小帶著我玩兒、上學。十幾年成長路上結(jié)下的情誼讓我難以真正地恨她。
那一年,我剛結(jié)婚不久。麗蓉初中畢業(yè)就頂替母親進了工廠,那時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一天,我回家看媽媽,在胡同口遇到了麗蓉。她的精神看上去就像一個六十歲的老太婆——暗淡,落魄,毫無生氣。她紅著眼圈說,我下崗了,好幾個月了沒找到合適的工作;
小成(她的兒子)最近不斷地鬧?。淮髣ⅲㄋ煞颍┑能嚦隽斯收希_\了……她沒有細說我也知道,沒錢沒工作、夫妻吵鬧干架、孩子生病、婆媳齷齪,這就是她目前的生活狀況。
麗蓉和我親如姐妹。記得我剛上大學那年,她用幾乎一個月的工資給我買了一條圍巾——她知道我從小就愛臭美。我決定幫助麗蓉,其實也是實踐自己的一個夢想——我一直夢想自己能當個老板經(jīng)理什么的,只是當時在我生活的這個小城市很少有人舍得扔下我那么好的工作搞單干。現(xiàn)在正好麗蓉下崗了,我們可以合作“發(fā)展事業(yè)”。上大學時我和同學出去搞推銷、給別人搞設(shè)計掙了一萬多塊錢,結(jié)婚時婆家給了三萬多塊錢的買房錢,合起來有不到五萬塊錢。我早就考察過,這點錢可以開個小文具店。我還盤算著,第一年可以讓麗蓉掙到可以維持生活的錢,第二年可以稍稍壯大,第三年發(fā)展成文具禮品店,第五年……反正可以一步步發(fā)展,最后成為我想象中的大公司。
我和麗蓉說了自己的打算,她當時就感動得哭了起來。她說回去和大劉商量,我也回來做通了愛人的思想工作。幾天后,麗蓉和大劉一塊兒到我家。大劉沒有說開文具店的事,而是帶來另一條信息。他說,聽幾個跑長途的司機朋友說,上海目前正在搞開發(fā),搞貨運特別掙錢。他說自己能通過朋友辦理貨運相關(guān)手續(xù),也能聯(lián)系到客戶,只是手中缺少資金。他還說,有十萬塊錢的資金基本上就可以把公司運作起來。根據(jù)我?guī)啄曜鼋?jīng)貿(mào)工作的經(jīng)驗,我覺得這是一條很有價值的信息,于是我當即拍板決定開貨運公司。
10萬塊錢,當時對于任何普通老百姓來說都是個天文數(shù)字。我知道,對麗蓉來講,別說10萬塊錢,就是讓她拿1000塊錢也難于上青天。我通過親戚朋友可以湊足這筆錢,可是當他們聽說我借錢的理由后,都說我瘋了。父母姐妹輪番勸我,公婆好聽話難聽話說盡,丈夫幾天不和我說話。即使這樣,我還是“一意孤行”,八匹馬拉不回頭。也不知道我當時怎么會那么堅決,反正最后我終于湊足了10萬塊錢。
我非常放心地把錢交給了麗蓉,連讓她打個條的念頭都沒產(chǎn)生。當時,麗蓉捧著存折不知說什么好。我笑著說:“姐,你好好干,我還等你掙了大錢給我買衣服呢。姐,你記著,公司要以你的名義開,我只信任你,我要讓大劉再不敢小瞧你!”
麗蓉和大劉帶著錢去上海了。我隨后給上海的同學打電話,要他們關(guān)照關(guān)照麗蓉夫妻倆。兩個月后,麗蓉打來電話很高興地說,你的一個同學給介紹了一筆生意,五萬多呢,等掙了錢你給我們發(fā)工資。我說,錢是你這個大老板掙的,我嘛,占點小便宜,和小時候一樣,你給我分吧。麗蓉說,那怎么行,是你出的錢借的債,當然你拿大頭,我們喝你的清湯。我說,就對半分吧,和咱們吃烤白薯一樣。幾天后,大劉打來電話很鄭重地說,既然你跟麗蓉說妥了,那咱們就五五分成吧。我心里有些不痛快,是因為大劉的口氣,但是我沒說什么,答應了。
麗蓉經(jīng)常給我打電話,不斷向我匯報喜訊。我也滿心歡喜,不斷通過各種關(guān)系間接地給麗蓉那邊的公司介紹客戶。春節(jié)的時候,麗蓉打電話說公司的業(yè)務繁忙,不回家過節(jié)了,還說給我買了一件大衣。我覺得很過意不去,特意買了東西代他們?nèi)タ赐穗p方的父母和孩子(他們的兩個孩子由爺爺奶奶帶著)。我去看麗蓉的父母時,麗蓉的媽媽驕傲地說,大劉和麗蓉就是有本事,出去不到一年,就給我寄回五千塊錢。真是人挪活樹挪死呀,那時候在家,我一年不知要補貼他們多少呢。
我突然地心里不舒服起來——年底了,大劉和麗蓉怎么也沒跟我說說公司的收入狀況。晚上,我給麗蓉打了個問候電話,然后半開玩笑半認真說,我的年可真熱鬧啊,債主天天來拜年。麗蓉突然不吭聲了,半天才說,大劉跟車拉貨去了,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守著一個大倉庫,不跟你說了,我得出去看看庫房,最近小偷特別多。放下電話,我十分愧疚,我怎么這樣對待像親姐姐一樣的麗蓉呢?我怎么會有那么狹隘的想法呢?
幾天后,大劉打來一個“訴苦”電話:公司業(yè)務少,人手少,一個人既得跑業(yè)務,還得開車、押貨、卸貨、裝貨;競爭激烈,生意難做,錢難掙,要賬難等等。大劉說的情況我相信,我知道他們很苦,很不容易。大劉又說,春節(jié)后有幾個幾十萬的生意可以做,如果自己有車,利潤能達到50%;如果自己沒車,單憑雇車,不但利潤率低,還有可能給對方造成我們沒有實力的印象,很可能生意泡湯。
和大劉通話的結(jié)果是,我還得籌措至少二十萬元,否則公司倒閉,前期的十萬元將血本無歸。我當時沒有被逼上了絕路的感覺,而是覺得前途光明,信心十足。于是,我又開始馬不停蹄地四處借錢。眼看跟大劉說好的期限到了,我才借到五萬多。最后,我走了一條今天想起來都后怕的路——借高利貸,三分利的高利貸,整整二十萬。
春節(jié)后,公司正常運轉(zhuǎn)起來了。隔三差五,麗蓉和大劉給我寄來一、兩萬元。很快,一年又結(jié)束了。春節(jié)的時候,麗蓉和大劉很時髦地回來了。麗蓉看起來年輕了好多,她一見我就吃驚地說,你怎么這么憔悴!我苦笑著說,我都快瘋了。我當時真的無法向她描述我的心情。我借的高利貸說好半年內(nèi)連本帶利還清,可是快一年了,我只從麗蓉和大劉手中陸續(xù)拿到十五萬多。從下半年開始,就不斷有地痞對我半路攔截恐嚇,半夜打匿名電話,甚至以公公的聲望來要挾我——公公是市委副書記。
麗蓉聽了我的訴說,滿不在乎地說,哎呀,你怎么變得這么窩囊,大劉這種事遇多了,都嚇出來了。我吃驚地問,大劉也借了高利貸?麗蓉尷尬地笑了笑說,不是,就是陪客戶出去玩玩,被人家耍“老千”蒙了幾萬。大劉賭博?我又是一驚。不是不是,是陪客戶,麗蓉趕緊更正道。見我不說話,麗蓉開始向我倒苦水——你不知道,現(xiàn)在做生意多難。大劉現(xiàn)在倒是不用干體力活了,可是和客戶拉關(guān)系比干活還累。常常陪人家吃飯喝酒到半夜,有一次喝多了,把新買的車一下開到了人家的鐵大門上。唉,光修車就花了兩萬多。大劉買新車了?什么車?我又是一驚。麗蓉下意識地捂了一下子嘴,說了句“要賬要回來的”,就忙岔開話說別的事了。
臨走前,麗蓉來我家塞給我兩萬塊錢,說是大劉不知道,還說借的高利貸她會盡快想辦法的。她給我錢的時候突然哭了,說,我沒本事,讓妹子你受了這么多委屈。公司現(xiàn)在開始賺錢了,你別發(fā)愁,我一回去就給你匯錢。
麗蓉和大劉回上海的時候把兩個孩子也帶走了。我一個表弟正好大學畢業(yè)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他是學財會的,我就叫他跟麗蓉、大劉一塊去了上海。
在后來的大半年里,麗蓉陸續(xù)給我寄錢,我借的高利貸算是還完了,可是還有好幾萬親友的錢沒還。這時,婆婆中風住院了。當初我向婆婆借了兩萬,這種情況下我必須還錢了。我打電話給麗蓉,是大劉接的,他說了一句差點氣死我的話:“我現(xiàn)在資金運轉(zhuǎn)很困難,拿一千塊錢都費勁。以你公公的地位,拿個三萬五萬應該很輕松吧?!?/p>
我想找表弟了解情況,可是找不到人,通過同學輾轉(zhuǎn)幾次才找到。表弟說,他一到上海就被派到一個倉庫做庫管,整天和一群粗俗的司機打交道,庫房的電話打不了外線,也沒辦法跟家人聯(lián)系。表弟委屈地說,賬本沒摸過一下,貨箱倒是沒少扛。就在我氣得火冒三丈的時候,麗蓉哭著打來一個電話:“你快過來看看吧,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p>
我匆匆趕到上海,眼前的情形讓我眩目:公司的規(guī)模已經(jīng)很像樣了,經(jīng)理辦公室裝飾得金碧輝煌;光大劉的專車就有兩輛,一輛還是奧迪;大劉買房了,而且還把一家人的戶口都轉(zhuǎn)成了上海市戶口;另外,在第一年年底,麗蓉背著我把公司法人轉(zhuǎn)成了大劉,我找不到公司和我有任何聯(lián)系的書面材料;麗蓉口口聲聲說公司是她和大劉靠心血操持起來的;麗蓉給我打電話是因為她罵了大劉懷里的小秘書,大劉打了她。面對這樣的情形,我只能打碎了牙自己吞——退出。
我前后一共給“大劉的公司”(麗蓉的話)投了將近四十萬,經(jīng)過一番核算,我不但分文沒賺,還倒賠了兩萬多?;氐郊液?,我流產(chǎn)了,緊接著家庭沒有了。除了傷痛,我還背負著近十萬的外債。我一無所有后去上班,單位的同事像看傻瓜一樣看著我,背后議論我。最后,我連惟一生存的依靠也不能要了——我辭職離開了家鄉(xiāng)。
我整整五年沒有回家。我蹲在一個海濱城市的海邊賣了整整一年小紀念品,海螺、貝殼、珠飾、游泳衣——就像今天旅游景點像蒼蠅一樣盯著游人的小攤販一樣,舉著手里的小玩意,跟在人家屁股后面不停地說“買一個吧,買一個吧”。和我一樣賣東西的人,大多大字不識一筐,我堂堂一個學經(jīng)貿(mào)的本科生,和他們一起站在海邊吆喝了整整一年。一年后我有了一筆開小禮品店的資金,兩年后我的禮品店發(fā)展為三家。第六年的時候,我?guī)е械馁Y本——不到三十萬回到家鄉(xiāng)——當年我摔得慘痛無比的地方。我陸續(xù)開了禮品店、精品服裝屋、美容美體俱樂部、辦公用品精品城?,F(xiàn)在,我是個“百萬富翁”,我很滿足,也很豁達。
回家的幾年間,人們總是有意無意地向我傳遞麗蓉的消息——大劉的公司越開越大了——大劉在外面包二奶了——大劉純粹不管麗蓉母子了——大劉染上了毒癮——麗蓉一個人帶著孩子靠看自行車過日子……我想著我去上海她的態(tài)度,我希望這是真的,但我又不屑于和周圍人取證這是否是真的。我覺得,我今天風風光光地生活在這個曾經(jīng)不堪回首的地方,已經(jīng)是對她和她丈夫以及當初笑話我的人的最大回擊了。
今天,我看見了麗蓉——近十年的時間里第一次親眼看見她。是十年的光陰磨蝕了她的光彩,還是十年的艱辛或愧疚吞噬了她的生命活力?她只比我大兩歲,還不到四十。如果說十多年前她下崗后精神像老人,現(xiàn)在的她,從精神到容顏、身軀就是老人了。記憶里的麗蓉不管穿好穿壞,衣服永遠干凈,濃密烏亮的頭發(fā)永遠梳得一絲不亂??墒莿偛棚h過眼前的人,臃腫的身上衣服皺巴巴的,膝蓋處鼓著包,鞋子好像蒙滿了塵土;頭發(fā)亂蓬蓬的,好像還謝頂了。
我所見的事實證實了周圍人的傳言是真的,很奇怪,我以為我會產(chǎn)生幸災樂禍的快感,可是我沒有。那些我曾努力忘記的記憶突然清晰起來:我和麗蓉追著賣烤白薯的老頭的車,等車過坎兒時掉下一個白薯,我們飛快地揀起來一溜煙跑到墻角,一人一半——我給麗蓉鉸頭發(fā)直鉸得她露出頭皮,她大哭一場后又把自己的頭花送給我——麗蓉剛參加工作常常從車間偷偷帶墊片回來給我扎毽子,時間長了褲袋下出現(xiàn)了兩大片油漬,怎么洗也洗不干凈——我戴著麗蓉給我買的圍巾在冬雪后的校園里出盡了風頭——我給媽媽搬家時麗蓉媽媽硬塞給我一件暖紅的羊絨披肩,說麗蓉說你愛美,我把它塞到柜子底下希望蛀蟲把它咬得面目全非,可是這件披肩太好了,防蛀防褪色……
十年的光陰中,我一直在努力忘記——忘記彼此的情和恨,我以為自己已經(jīng)淡然地做到了對往事的心如止水。可是,看見麗蓉的那一刻,我明白了,這么多年我只是在單純地想著忘記,卻從來沒有深刻地思考過前因后果,從來沒有對此事真正地釋然,更讓我疼痛的是我的心中升起一種感覺——和十年前看見下崗的麗蓉時的情感一模一樣。我突然想問自己:“如果當初我在雄心壯志之外再多些理智和思考,事情會是那樣一種結(jié)果嗎?”我不想再往深處想,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怎樣做,我只能淚流滿面,任積攢了十多年的淚傾瀉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