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聲音與欲望都混雜在一起,不同衡量標準都在發揮作用。在展望未來中國的發展時,或許你不要再指望出現一張明確的路線圖。長期在各種規則中生活的中國人,要逐漸學會面對一個沒有指南針的生活
在著名的作品《追尋現代中國》中,耶魯大學多才多藝的歷史學家史景遷將300年中國的歷史視作一個追尋現代性的過程。他富有創造性地將影響中國歷史的政治人物、軍事天才、作家與平民的歷史融合起來。他們截然不同的個人經歷與信念相互斗爭,彼此妥協。但自從19世紀中葉以來,他們中大多數人物都相信,西方標準的現代化是中國必須要踏上的未來,盡管他們對于現代化的理解都不相同。
歷史學家唐德剛檢討中國社會關于現代化的種種爭論之后,歸納出中國現代化的六項目標:
一、獨立的民族國家的形成。這種國家形式是與中國固有的“民無二王”的傳統完全不同的;
二、工業化和社會化的國民經濟。而中國固有的是農業的國民經濟和不平均的財富分配制度;
三、合乎人類理性、合乎科學并能適應工業化社會的道德標準和社會制度。中國的舊道德和舊的社會制度,應該被揚棄;
四、專業化的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的研究;
五、大眾教育的普及;
六、民主政治。
中國在超過150年的探索中,不同時代的人最多能夠推進其中一項目標的前進,而且往往還伴隨著其他目標的巨大倒退。在一次采訪中,史景遷曾這樣形容過去一個世紀的中國:“從晚清到鄧小平時代之間發生了那么多事情,那么多的動亂,你在世界其他地方幾乎找不到同樣的例子。”孫中山的革命開始了中國現代民族國家的形成,但最終的結果還是在1949年才真正呈現出來;毛澤東在他的后半生致力于工業化與教育上的大眾化,卻造成了空前的災難;而鄧小平在1978年之后進行的改革開放,也仍主要集中在經濟領域,其他的幾項目標有重要進展,卻仍離人們所期待的目標距離遙遠。
但尷尬地是,當我們仍在奮力為這些現代化的目標而努力時,這些標準本身在它的起源地——西方世界——正遭受質疑。早在30年前,哈佛的社會學家丹尼爾·貝爾就曾寫道:“我們正處于西方社會發展史的一座分水嶺上:我們目擊著資產階級觀念的終結——這些觀念對人類行動和社會關系尤其是經濟交換都有自己的看法,過去的二百年間,資產階級曾經靠著這些觀念鑄成了現代社會。我相信,我們已面臨現代主義創造力和思想統治的尾聲。”這種論調在此后層出不窮,越來越多人承認,自啟蒙運動200年之后,它的遺產要被重新評估,它的基本理念遭受質疑。
于是,今天的中國出現了這樣一幅圖景。在她埋頭追趕目標時,目標卻已變得面目模糊。史景遷在同一次采訪中說:“整個世界都在重新審視‘現代化’這個詞的意義,因此這個術語正處于爭論之中……中國在不同層面、不同地區、不同人群中還有不同速度的發展需要完成,中國的構造中仍然存在巨大的斷裂。但我在英國和美國居住多年,這兩個國家也存在巨大的斷裂,也還有很多發展沒有完成。”
中國面臨了西方國家在200年前遭遇的種種老問題,也面臨他們今天所面對的新問題。所有層面的問題似乎都被擠壓到了一起,當我們經濟學者在爭論是凱恩斯還是哈耶克指出了經濟改革的方向時,中國也已同時進入一個麥克盧漢與德里達的世界——漫無邊際的信息混淆了我們視聽,削弱了我們的理解能力,一切都需要被重新解釋。
我不知道這種混亂感要持續多久。但需要提醒的一點是,在展望未來中國的發展時,或許你不要再指望出現一張明確的路線圖。在鄧小平時代,由于主要改革集中在經濟領域,而效率是社會行動的中軸線,所以一切仍顯得清晰;但現在,不同的聲音與欲望都混雜在一起,不同衡量標準都在發揮作用。也是在這種狀況下,個人的自我拯救與幫助變得如此重要,不要再指望有一場什么樣的社會運動——不管它是“大躍進”還是“改革開放”——作為你的驅動力。你要學會為自己尋找驅動力。長期在各種規則中生活的中國人,要逐漸學會面對一個沒有指南針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