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的未婚夫捷一加班。我就和小如約了時間,請她陪我去婚紗店里試禮服。小如原來是我的中學同學,后來大學又同校不同系,再后來做了我的嫂子。
那天高架橋上有車出了點小事故,就堵起來,我遲到了大約十幾分鐘。
我到店里的時候,看見小如正在與人理論:“不,不,華清,我們上次來定的完全不是這件,相信我,這件對于你太過繁復,還是穿回那件線條貼身,剪裁利落的冰絲塔夫綢的好了,這些花邊蕾絲統統多余……”
我走過去,來拉她的衣襟,“小如,你在與誰說話呢?”
小如回頭看見我,大驚失色,“華清,怎么是你?!”
我倒詫異:“不是我是誰?”
小如指指正背對著我們,低頭整理胸前一簇襟花的女子。那女子也正回過頭來,一雙妙目打量我們兩個人。
我馬上嚇了一跳,感覺像是照鏡子一樣:雖然衣裳發型完全不同,但身段臉龐如同一個模子里面倒出來,纖毫也不差。
我也呆住。
那女子跟我們微笑。旁邊的店員小姐迎上來,先招呼她,“蘇小姐真是有眼光,這身紗衣也就虧得你穿。我們好多客人都喜歡,可是穿不出這樣的效果來。”
我也看她那身婚紗,極明媚的白,鋪張的綴滿了大大小小精美的手工紗鈴蘭樣花,打扮得個人跟早晨林里的花精靈一樣。
那蘇小姐被店員引了去整理裙裾腰身。我還在這邊廂動彈不得。小如倒笑了,“看仔細了,就不像了,她的眼睛比你還大,嘴唇臉龐的線條都還是圓的,笑起來就更不像了,哪里有你沉靜從容的表情,還是一派明媚,天地初開。”
等我換了禮服出來,那位蘇小姐已經不在了。我去跟店員打探她的消息。
店員小姐這樣答我,“噢,你說蘇小姐啊,她并不是我們店里的熟客。我們店也不會有頂熟的客人不是?誰會結上幾回婚。蘇小姐也是上星期第一回過來,跟我們定了這身鈴蘭花樣的婚紗,改小腰身,今天又過來試。”
我就不好再問下去,旁邊小如已經夠時間要趕回辦公室了,便催我:“你覺得如何?”
“什么如何?”
“當然是你身上這禮服了?還有什么。”
“我還以為你問那女子,兩個人,怎么能那么像?”我滿滿的一懷疑惑惆悵。
小如說,“看仔細了,根本不像,神情差太遠了,走路的樣子也不同。你別瞎想了。”然后還指著我又問旁邊的店員小姐,“你們覺得那蘇小姐和這位小姐長得像嗎?”
那店員小姐還認真看看我,笑,“不像。怎么會像吶。完全兩個人。”
小如推我一把,“知道了吧?”
我趕她走,“你快去上班吧,你們是不是下午去也得打卡。”
“那你去哪里?晚上回家來吃飯嗎?”我還跟父母住,小如跟大哥天天回家來蹭飯,倒變得像主人一樣。
“別管我了,你快走吧。”
等小如走了,我跟店員小姐說,“請把那件鈴蘭花樣的禮服也給我試試。”小姐也點詫異,但還是依言去取了來。
我換上那禮服,先不敢走出去,自己在試衣間里面的鏡子看。果然就像換了個人一樣,一瞬間整個人嬌媚明艷異常。我還是開了門出去,店員小姐迎上來:“也許我可以幫你把頭發電卷一下,會跟這身禮服陪襯。還有,華小姐你可有淡玫瑰或者粉色珠光的口紅抹上一點。”
我點點頭,即時換了裝扮,連鞋上都綴了喬其紗的花。
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這個自己,這樣的自己。
請了一個下午的假出來,也就不想再巴巴地趕回去辦公了。我去捷一工作的大廈斜對街的印度式紅茶吧等他,卻不想打攪他,只跟他留言說,待他下班時候,我才會到。
印度人常喝的紅茶顏色很重,其實味道卻淡,狠狠的加些牛奶下去,就香濃得——跟牛奶一樣了,再不見茶。
一本小說,一看就是一個下午。轉眼就上燈了。窗戶外面的行人也多起來,一個個步履匆匆地往家趕。滿街的燈亮在黃昏里。
看到捷一從馬路的對面過來,有點心急地避開一輛車。我擔心了一下,隨后又滿心也熨貼地微笑起來。看不到他推那轉門進來,但很快就看到他出現在門廳里。正要舉手示意他,卻看到他笑了,徑直往一個角落走過去。
我也趕過去看。中午婚紗店里那蘇小姐坐在那角落,向我們輕輕地微笑。
捷一還不明就里,在她對面一屁股坐下去:“怎么穿成這樣,差點認不出來。真是好特別,跟平時完全不一樣。”從捷一的口氣里完全聽得出他的驚艷歡喜。
那蘇小姐微笑著望向我。捷一的目光跟過來,一臉尷尬,趕緊起立,“華清,你們……”
若要說完全沒有著惱,那我一定是在說謊。
我先招呼那小姐,“小姐可是姓蘇?”
她點點頭,并不問我從哪里得知。她說,“華清,你好。”
我們攀談起來,我邀請她參加我們下面的節目,她也應允了,只是略有點猶豫:“也許該換身衣服。”
當時她穿一身橙紅鵝黃金絲線的印式紗麗,額上還點了吉祥紅,掛了黃澄澄照得人眼也暈的金飾。
“不用了,這樣多么美麗。”我一語就說服了她,也并不問她為什么會穿得如此,這都是為友之道的緊要。
捷一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那天他的節目是與一幫狐朋狗友舉行婚前最后一趟單身聚會。而我的節目便是去攪和他。其實說攪和也不對,因為我原本也就是他的那幫狐朋狗友之重要份子,若少了我,大家也寂寞。
蘇小姐果然受歡迎。她一走進屋子就有人噼哩啪啦地鼓掌。然后有人湊過來搶她旁邊的沙發位置,有人專程去給她取她要的湯尼水,有人一支接一支地請她跳舞,有人把花瓶里插的波斯玫瑰折下來慎重地送給她,還有人揣一瓶香檳擠過來,邀她去陽臺上單獨喝一杯……
捷一整整一個晚上都小心翼翼地陪在我旁邊,殷勤非常。我倒老大不落忍,“你且玩耍去。我已經沒有生氣。”
“不要跟我言不由衷。那你還是曾經生氣?”捷一畢竟了解我。
我就說了實話,“是,當時你走進來,兩個人都在你的視線里,但你還是一眼先看到她。”
捷一并不辯駁,“你們太像了。但她卻是艷光四射的。而你溫柔沉靜,看仔細了,才知道如你這般,才是可以相對一生一世。”捷一從來不會說出如此肉麻動情的話,聽得我都有些惻惻了。
他還又補充,“華清,如今我才知道自己何其幸運。”
我忍不住靠近他,他就勢抱緊我,兩個人居然都有眼淚流下來。四周圍一片怪叫聲,還有鼓掌和喝彩。
但這里并沒有人覺得蘇小姐和我長得特別像。只有一兩個跟捷一頗熟的朋友略有點疑惑。
確定了送蘇小姐回家的人選,我們倆就先告辭了。臨行時候,蘇小姐向我微笑,暫時放下身邊的舞伴過來送我到門口。
我問她,“可還會再見?”她含笑點頭。
出了門我才想起來,她剛才一手抓著的裙裾屬于一條粉紅色的鑲了許多水鉆的大圓跳舞裙子。她是什么時候換了的呢?怎么能呢?
捷一說是渴了,一定要送我上樓。
大哥和小如果然還沒有走,小如正在和母親繪聲繪色地講中午在婚紗店里遇到蘇小姐的事。我便也乘機湊過去問,“媽,我究竟是不是還有一個孿生姐妹,流落在外……”
大哥正去拿啤酒,半路聽得一句半句,說我,“你以為上演電視長篇苦情劇呢,她流落江湖,顛沛流離,你錦衣玉食,養尊處優。”
捷一也聽得笑,接過大哥手里的啤酒,兩個人一起去找爸爸喝。
母親倒是感興趣,“真的很像嗎?連小如都看錯?”
“就是啊,我自己都覺得像,連捷一都看錯……”
母親聽著。小如倒是不知道怎么突然注意到了我的頭發:“呀,你怎么去卷了它?”
“是臨時電了一下,洗過就會直了。中午你走了,我又試了試那蘇小姐挑的那件婚紗。為了配合那衣裳,就電了一下。”
母親完全沒有聽明白,“什么捷一也看錯?為什么電頭發?”
我就把一下午發生的事通通講給她們聽。講著講著,我忽然發現一件事情,就是跟我越熟絡的人就越會覺得蘇小姐跟我長得像。捷一和小如會覺得,但是捷一的朋友們就沒有明顯地覺得,婚紗店的店員小姐始終也沒有覺得,印度茶吧里的侍者,載我們的司機還有在大街上與我們兩個人同時擦肩而過的那些路人也都沒有好奇眼神。
我才說完,就聽見門鈴響。母親順手去開門,問來人:“小姐,你找誰?”
我和小如也湊到門口去看。門外是那位蘇小姐。
母親的表情卻完全沒有異樣,還問她,“小姐找誰?”
小如正要叫出來。我先捏她一把,然后說,“媽,是我朋友,先請她進來。”不知道為何,我對這幾乎陌生的蘇小姐天然沒有戒心。
蘇小姐是送禮物上來,放下手里的扎著緞帶的大盒子,簡單地寒暄了兩句就要告辭。
小如不知道什么時候到里邊去把大哥拉了出來。大哥塊頭很大,他一站到門口就愣住了,完全堵牢里面,害得爸爸和捷一都在他身后什么也看不見,還出不來。
等大哥醒過來的時候,蘇小姐已經走了。大哥許久也沒有說話,半天才跟捷一說,“怪不得你看錯,哪里是像,完全是一模一樣。”
母親這才知道是蘇小姐,也疑惑的,“像嗎?哪兒像?像那小姐那身水粉花邊的衣裳,我們華清一輩子也沒穿過。”
是,我這才發現,蘇小姐穿的跟早些時候的跳舞裙子又不一樣了。“其實我也是盼望過穿她那樣嬌媚的衣裳的……”我暗自想著。捷一不知道什么時候過來,知心會意地摟了我。我跟他笑笑。
小如向父親解說事情的前因后果。母親與大哥有點誰也說不服誰地爭辯著。
我打開了蘇小姐送來的那禮盒:是那件我下午已經試過的鈴蘭花樣的婚紗。我已經想到了。
幾天以后,我還是穿我自己那件線條利落的禮服結的婚。
而那美麗的蘇小姐再也沒有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