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雜志的故事

每當走過繁華的街市，總不免在大大小小的報亭前駐足。多年以來，雜志已成為人們休閑時光最親密的伴侶，就仿佛街角那濃密的梧桐，總是在人們匆匆的上班途中，從容地點著頭。

其實，早在20世紀初，老上海的街頭就有了最初的書報攤，報童的叫賣聲響徹大街小巷，花花綠綠的雜志也擺上了書報攤。盡管種類很少，銷量也不大，但畢竟這意味著一個開始，一個全新的閱讀概念的開始。

因為雜志是輕松的，它沒有小說的沉重，也沒有報紙的正式，更多的是一種隨意和灑脫。它就像一股新鮮的空氣，滋潤著生活。當時，有很多人在第一次讀到雜志中生動豐富的內容后，就立刻被牢牢吸引住了，從此一生與雜志為伴。

82歲的宋達甫老人那時還在上小學，在他的印象中，讀書生活是那么的枯燥。小學一年級，語文課只上《千字文》、《三字經》，上得人瞌睡連連。直到三年級，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看見了同學們在傳閱的《小朋友》雜志。

“那是1927年，我記得很清楚，第一次看見這么好看的書，里面有童話、寓言、詩歌，還有好多有趣的插圖，對我來說，這實在是太新鮮了。”

這是在宋達甫生命中登場的第一本雜志，對他來說意義重大。事實上，我們問過很多老人有關《小朋友》雜志的情況，他們都忙不迭地說：“看過看過，小時候一直看的。”如此想來，這中國最早的兒童刊物《小朋友》曾陪伴多少人度過了他們的童年。

如今，稚氣的孩童已成了滄桑的老者，經過歲月滌蕩的心靈卻依然抹不去那份童真。采訪中，宋達甫老人一提起這個話題便滔滔不絕：

“讀書的時候，父親給我一個月一塊錢零用，買小吃用的，那時候一塊錢已經很值錢了，因為一塊錢值300多個銅板，而買一本《小朋友》只要13個銅板，所以我每一期都要去買的。當時我家住在通州路，外面沒有書報攤，要趕到公平路唐山路，才買得到這些雜志。每當《小朋友》出版，怕買不著，我一放學就奔過去，光路上就要花半個多小時。”

一個身著藍色校服的男孩奔跑在老上海的街上，他穿過那些挑著扁擔、大聲吆喝的小販，把五香豆和梨膏糖的香味拋在身后。他滿頭大汗，兩頰因為興奮而漲得通紅。這就是我腦海中所能還原出的當時的場景，它或許是一種象征，寄托著老人對文字的感恩和那最初的作家夢。

后來，這個藍衣服的少年開始寫下自己的故事寄給雜志社，盼望著有朝一日那些稚拙的文字能夠變成鉛字。提起第一次投稿發表的經歷，宋達甫老人的喜悅一如當初。

“我當時寫了一篇‘撕日歷’，說的是：小朋友希望過禮拜天，而大人對他說，只要紅的字出來了，你就可以休息了，于是小朋友就把日歷紙撕掉，對父親說我今天就要休息了。”

故事的內容實在是簡單，可是從老人的嘴里說出來，卻另有一番感受。后來這篇作品刊登在《兒童世界》上，獎品就是給他當期的《兒童世界》一本。

其實，這樣的快樂又何止屬于宋老人一人，那小小的成就感撫慰了多少孩子幼小的心靈，以至于他們中的一些人最終將其發展為終身的事業。

傅艾已老人就是其中的一位。如今他的身份是中國作家協會的會員，然而當年，他還是位執著的文學青年，在不斷地寫作、不斷地投稿，還將自己刊登在雜志上的文章剪下來，裝訂成了自己的第一本手工制作的詩集。

為了給這本詩集取名，還發生了這樣一段小插曲：

那時候，在上海讀書的傅艾已有幸認識了雜志社中的文學前輩唐弢，懷著對文學的熱情，對前輩的崇拜，他常常將自己的作品拿去向唐弢討教，所以第一本詩集誕生時，他自然會想到找前輩題名。他早已想好給自己的詩集起名為《黃昏》，因為集子里面有首詩叫“黃昏”，曾經在《民族》刊物上發表過的，他把自己的意愿和唐弢說了，唐弢一口答應，讓他過幾天來拿。

結果幾天之后，他去取回詩集時，發現封面上赫然寫著“春芽”二字，傅艾已一愣，名字相差得太大了吧。可沒等他詢問，唐弢就先說：“你這么年輕，太陽剛剛上山，怎么能寫‘黃昏’，用‘春芽’多好。”就這樣，傅先生的第一本詩集有了與原本完全不同的名字——“春芽”。

時隔多年，這些似乎都已不重要了，我們之所以要讓老人舊事重提，其實僅僅是為了說明：在老人走上文學之路的過程中，雜志所扮演的那個不容忽視的角色。

當然，您千萬不要因此對當年的雜志產生狹義的理解，雜志與文學完全是兩個概念，它們至多有相交點而已。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雜志已經是品種繁多、分類細致了，且不去細數那些專業雜志，光是綜合性雜志就已經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奇聞逸事，什么都有所觸及了，我們甚至都不用去圖書館細細考證，光是從老人們家里保留至今的那幾本雜志中就能清楚地看到這一點。

一位老人從箱底翻出幾本封頁發黃的當年雜志，它們都是他經歷抄家后，好不容易保留下來的，雖然現在很少會去看了，但依然不舍得扔掉。他隨手拿起一本《西點》向我們解釋道：“這‘西點’啊，就是指西方的點心，但不是吃的點心，是文字的點心，它里面有世界各國的生活情況，還有很多傳記和生活方面的信息，年輕時候看看還是蠻有趣的，可以用來消遣。”

或許，當年的青年手捧《西點》這樣的雜志和今天的青年手捧《時尚》的感受不一樣，而對每一期雜志的期待之情卻是相同的。

這類帶有消遣性的雜志之間也存在著競爭，為了吸引讀者，它們使出渾身解數，不但刊登廣告、特價售刊，還推出了有獎的猜謎活動。

許多人都喜歡那本名叫《萬象》的雜志，提起它，人們首先想到的是它那精雅的文字，它們撫慰著當時知識分子惴惴不安的神經，殊不知，它也曾嘗試了很多花招來吸引讀者。

宋達甫老人至今仍對當年《萬象》雜志中的猜謎游戲津津樂道：“那時候，如果把這些題目全答出來，獎品就是送一年的《萬象》雜志，大家簡直高興壞了。我記得有一道題是問什么東西‘越削越大’，我怎樣也想不出，其實答案是墻洞；還有一個謎語是‘到水里不濕，到火里不焦’，答案是人影。”

望著老人眼里那份如獲新知般的快樂，我沒有緣由地聯想到今天路上的那些少女，她們手捧雜志，或做心理測試，或猜謎娛樂，多少的笑聲就這樣一串串地從書頁中滾了出來。

其實不論男女老少，不論今天還是過去，大多數人閱讀雜志，主要還是為了在休閑時光中享受片刻的安寧與快樂。畫報，就這樣脫穎而出，它是一類非常特殊的雜志，圖文并茂、雅俗共賞。

提到30年代的畫報，就不能不提起《良友》，作為一本老上海的綜合性畫報，它儼然是那個時代最忠實的記錄者，世界萬象、人間百態都在上面留下了最生動的影子。美國雜志《生活》曾經吹噓說：“1936年以前，從來沒有一本大型的以圖片為主的刊物。”其實他們哪里知道，早在1926年，在中國，在上海，一本大型的、以圖片為主的刊物《良友》就已經誕生。

翁香光，一位83歲高齡的老良友人，她對《良友》的記憶也持續了60年。

在她的指點下，我們來到了《良友》舊址。站在記憶中的辦公樓下，當年的八層小樓如今已是高聳的大廈。建筑物的變遷在今日的上海并不是件稀罕事，然而我還是感到歷史的腳步聲在耳畔重重響起。

面對眼前的一切，盡管已是如此陌生，老良友人還是絲絲縷縷地想起了些往事：

翁香光的父親是《良友》的股東之一，所以到了女兒考大學之前就征求她的意見，是不是愿意先到《良友》工作一段時間，吸取些經驗。

“我愿意”，十幾歲的翁香光想都沒想就答應了，沒想到這三個字竟成了她一生的轉折。

首先，她得到了一份令很多人垂涎的工作——在《良友》雜志作校對。表面上，她沒有像女伴們那樣跨入大學的校門，可事實上，命運之神已引領她步入了一座同樣宏大的知識殿堂。在那里，她邊工作邊接觸到了《祥林嫂》、《家》、《春》、《秋》等一部部偉大的作品，所以從未感覺到校對工作的枯燥乏味。

“又可以看畫報，又可以看小說，多開心的一段日子啊。”

多開心的日子啊！在這段日子里，《良友》不但給了她一份好工作，又送給她一段美好的姻緣。

在那里，老人認識了她后來的丈夫，《良友》的編輯張沅吉。

“他是編輯，又是攝影師，一天到晚在外面跑，可是他總是抽出時間來幫我。他教我怎么管理圖書，怎么查找資料。因為沒有時間在一起說話，他就每天放一封信在我桌上，信里夾著電影票、音樂會票、芭蕾舞票，我從不回信，但是我被感動了……”

回憶往昔，一切都令人感動。如今，相伴一生的老伴已經先走了，老編輯張沅吉的名字卻永遠留在那一本本泛黃的書頁上，而在“良友”工作的日日夜夜也如同那抹不去的鉛字，深深地刻在了翁香光的記憶里。

寫完了這個故事，我總擔心如今的讀者會將老人的經歷與雜志的成長混為一談，仿佛當年的一切都如翁香光的初戀般，充滿了浪漫與詩意。

可事實上，一本雜志的問世，就仿佛蟬在起飛前要脫去身上的殼，那是伴隨著生長的痛楚的，特別是在信息傳輸還不發達的20世紀30年代。在畫報業起步的階段，實在有太多的人為之流下了汗水，也獻出了青春。

在采訪中，我們有幸找到了當年《聯合畫報》的創辦人舒宗僑老人。

抗戰勝利后，舒先生初回上海，準備將他一手創辦的畫報由報紙型改為雜志型。那時他住在西藏路大陸飯店，隨身別無他物，只有一個行李包的照片、膠板和稿件，他就這樣白手起家。

“那時為了收集資料，要風塵仆仆跑好多地方，甚至要到橫浜橋的舊貨攤上尋找外僑丟下的畫報、圖片和照相本。”或許正是這樣的艱難使勞動成果顯得備加珍貴。“有一次，我去一家被接管的敵偽報館，竟從他們的廢抽屜里找到了日本天皇裕仁宣讀投降詔書的照片。”

如此的兢兢業業而又樂此不疲，使得舒宗僑無暇顧及家事，在女兒舒似槿的記憶里，“父親每天都要出去采訪，采訪完了，就馬上鉆到暗室里沖洗照片，沖完照片，又馬上到報社去。”

這若干個“馬上”讓我們仿佛看到了在歷史鏡頭中一個個忙碌的身影，或許，這也算是一個雜志能不斷擴大影響、獲得讀者的理由吧。

“在我們疲勞的哈欠聲中，休閑誕生了。”這是一位老報人對我說的，當初還沒會意，寫到這里，我倒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這句話。

不過，值得欣慰，盡管雜志這一休閑的讀物飽含著編輯們的辛勞，但它畢竟帶著一身的明媚，裝點著這個忙碌的世界。

一如今天的綜合性畫報，半個世紀前的刊物也涉獵廣泛。有新片介紹、旅游信息，也有時事政治、人物寫真。這些照片、文字真實地描繪著當年的生活點滴。

翁香光就曾為《良友》拍過一組日常照片。那是一張一群年輕女子在太陽下的花園里集體織毛衣的黑白照片。畫面清新純樸，并捕捉到了畫中人的神態細節，向讀者展現了一幅非常生活化的圖畫。

和現在愛美的姑娘看《ELLE》一樣，在當時，畫報上的摩登女性也就預示著最新的流行訊息，也一度引得那些愛美的小姐們紛紛效仿。

“我那時候看到《良友》封面上有個小姐，穿了件織得很漂亮的毛衣，于是也照她的樣子去做了一件，粉紅的底色，領口襯一塊雞心狀的黑色，我也穿在身上去拍了張照片，很時髦的。”

翁香光挑出當年的這張照片給我們看，穿著新款的毛衣，她是那樣的美麗、光彩照人。

漫畫專頁，也是畫報吸引讀者的一個重要部分。風趣的畫面里，或抨擊時事政治，或道盡世間辛酸。

舒宗僑老人的女兒舒似槿就深深記得她曾經在《聯合畫報》的“漫畫之夜”里看到過的這樣一幅漫畫，在畫的旁邊還有一首反映當時通貨膨脹非常嚴重的打油詩，詩是這樣寫的：“踏進茅舍去拉屎，忽然忘了帶手紙。摸摸袋里白和票，擦擦屁股也合適。”畫和詩都顯得過分直白了，但卻一針見血，讓人在多年以后還能深深地記在心中。

實際上，當雜志帶著這樣的親和力走到人們身邊，它便不再是流行浪潮上那微不足道的一朵浪花，而成為牽動人們情感的文化符號。

那時候，有這樣一句話：“良友，無人不讀；良友，無所不在。”

而這句話，我是在三聯書店新出版的《良友憶舊》中讀到的。書的作者馬國亮曾經是《良友》的總編輯。讀到這句話的同時，我也看見了整整一頁大大小小的讀者照片，有祖父抱著小孫子、有坐在縫紉機前的家庭婦女，有正在等人的司機……共同點是手里都拿著一本《良友》，神情專注。

聽翁香光說，當年癡迷《良友》的大有人在。“曾經有一次，公司里闖進了一個不速之客，他口口聲聲要買半年前的一本《良友》。后來才搞清楚，原來他極愛《良友》，因為去年的一期沒有買到，就一路尋到公司里來，我們看他那么執著，就到倉庫里去找了一本送給他了。”

馬國亮也在書中提到：“在國內，50多年前，那時即使像云南那樣交通極不方便的地方，軍閥割據，各省貨幣互不通用的情況下，有讀者寄來頭發編成的表鏈，作為訂閱《良友》的代價。還說如果這不行，就要寄來火腿或大頭菜（兩者都是云南的著名土產）。”為了要看《良友》，可謂用心良苦。

當然不僅僅是《良友》，所有雜志都擁有自己的忠實讀者。半個世紀前的人們一旦接觸到報紙雜志，接觸到更多的外面世界，便一發不可收拾。

的確，在我采訪的那些老人中，沒有一個不是當年的熱心讀者，可留在他們記憶中有關雜志的點點滴滴卻是那樣的不同，也許正是人們趣味的多樣性造就了雜志的多維品格。

可惜的是，無論記憶有多滿，那些過去的雜志是很難再找到了。老人們翻箱倒柜，卻很難再找到一本過去鐘愛的雜志。就連老良友人翁香光也只留下了一張《良友》的封面。“是1941年8月份的一期，只剩這一張了。”失去的不能再復來，但值得欣慰的是，老人們閱讀的習慣卻仍然保留至今。這也算是雜志留給人們的一份禮物吧，至少它不像別的流行那樣過去了也就過去了，不再留一點痕跡；它既屬于昨天，也屬于今天，屬于未來，永遠都不會過時。

雜志是輕松的，它沒有小說的沉重，也沒有報紙的正式，更多的是一種隨意和灑脫。在空閑時光，它就像一股新鮮的空氣，滋潤著生活，也撫慰著年輕人那躁動不安的心。歷經歲月的洗禮，雜志本身也成了一冊記載光陰的書。翻開它，還能依稀看見那段歲月中值得我們留念的點點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