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毒藥

陰霾的天空下，她穿著松松的休閑衣，緊身牛仔褲，Nike鞋，背著雙肩帶的帆布包，孤寂地穿越清冷的街道。

她是孤獨的，一直都是。無聊至及，她走進一家小酒吧。老式的馬燈，舊的報紙和海報讓她想起30年代的舊上海，還有那個給她承諾的男人。

想喝什么，小姐。黑咖啡。她感到自己的聲音在喉部被什么東西梗了一下。他愛喝黑咖啡，她也一樣。藏在那黑色液體里面的是一種詭異的沉寂，神迷異常的孤寞，讓人著魔。當那股暖熱的液體流經喉嚨時，是一種粗暴的苦澀，像毒藥，一點也不溫柔。

簡，等我升為公司總經理，我就娶你。這是John對她的承諾。簡看著這個西裝革履、氣質不凡、舉止優雅的男人充滿期待地點點頭。

她14歲時被他從街上揀來，她是從孤兒院里跑出來的。他說，家里需要有一個清純可人的女孩子，她就一直跟著他，5年了。

她19歲，他32歲。他終于如愿以償地坐上總經理這把交椅，但他沒有娶她。他的諾言沒有兌現，她想那是一種托詞，他根本沒打算過要娶她，她身份太卑微了。她沒有抱怨。她愛他，習慣和他生活在一起，不想離開他。每天早晨她照舊為他煎太陽蛋，煮黑咖啡，然后看著他把蘊藏深情關愛的早餐一點點吃完。白天的時候她很寂寞，像一朵靜謐的荼蘼，散發出清悠的芬芳。芬芳的香氣為清冷的房間涂抹一絲生動的氣息。她是房子里惟一有生命的裝飾品。因為寂寞，她總是煮上一大壺咖啡，在等待他的過程中慢慢喝完。她喜歡黑咖啡，是因為這種特殊的液體可以讓她變得更清瘦，他喜歡她清瘦的身體。

18歲，他要了她。絲質柔滑的睡衣被他修長的手指輕柔地褪去。他走進她的身體，溫柔撫慰停留在真空的時段里。她一點也不害怕緊張，反而有些興奮，呼出的曖昧氣息繞過指尖在他耳邊游戈。瀲滟的目光和不羈的動蕩讓他們在黑暗中神魂顛狂。

她愛上泡吧，是在他成為總經理之后。晚上他經常很晚才回來，或者整夜不歸。她太寂寞，太需要被關愛就一個人去泡吧。她稱酒吧里的人為泡吧人。在這種喧囂的氛圍中她才能勾勒出她的喜悅。這些泡吧人白天流動在緊繃繃的人際關系中，到了夜晚，才摘下假面伊人的面具，放蕩不羈。

她喝下一杯烈性很強的酒，臉上泛出一絲緋紅，有光澤。她是年輕的，美麗的，畢竟她才19歲。一杯紅酒放在她的面前，這是我請你的。她看清了他，他頭上裹著一塊藍色印花小方巾，頭發直直地垂到肩下，修剪得很整齊，像絲緞一樣，黑滑且亮，臉部的線條俊朗清晰。一種容易被引誘的外表。

為你的前衛另類干杯。砰一聲，腥紅的酒液洪流般涌入她的咽喉，為她的身體注入一股新鮮的活力。不知道喝了多少杯，她醉了，很厲害。他把她帶回家里，黑暗中他們做愛。在渾沌的理智中她分不清是欲望還是報復，是他冷漠了她，她感到自己的身體在漩渦中一點點地沉淪。

她回到家時，John在等她。她一臉的頹廢，頭發呈現一種零亂的美。他很生氣，大聲怒吼，不管你到哪里玩，都不可以給我戴綠帽子。她看到他手中的光盤重重地砸在地板上，碎得像一堆裸露的白骨。她蹲在地上，撿起一片殘片，看到一張煞白扭曲的臉。她一下歪倒在地板上，很痛，他狠狠地踹了她一腳。有一股渾濁的腥味從下身流出，她暈眩過去。

醒來時，她發現自己躺在潔白的床上，一位護士告訴她，她流產了。他和醫生進來看她。醫生冷冷地說，怎么這么不小心，走路也不悠著點。她從醫生的眼神中讀出一種不屑的輕蔑，她知道這是不光彩的，這也是她沒有預料到的。但她清楚地知道他在醫生面前撒了謊。

他不承認孩子是他的，無論她怎樣辯解，他不再要她。深夜她常常光著腳走進廚房煮一壺黑咖啡，在咖啡的強烈刺激下她失眠。她走進浴室，讓冰冷的清水順著頭發一直下滑，她哭喊著，John，我是愛你的，你為什么不相信我呢。他被她吵醒了，他走過來，像憤怒的獅子甩給她兩個響亮的耳光。我不允許你做出對不起我的事。是的，她是被抓住了把柄，但她依然很愛他，為他煎太陽蛋，煮黑咖啡，盡管如此，他卻仍然不肯原諒她。

她想，John永遠不會原諒她。他不再需要她，更不可能愛她。在為他做完最后一次早餐后，她背著帆布包走了，猶如深秋的落葉從偉岸挺拔的樹冠墜落到隱匿貰零的角落，她從南方繁華的大都市來到北方悠靜的小城。

她已經喝了6杯黑咖啡，若有所思地自語道，以后不會再喝了。服務生怪異的目光迅速攬過她依然清純的略帶稚氣的臉。酒吧的音響里放著ELVA的《最熟悉的陌生人》，她想她和John就是，一直都是，只是現在才承認。

試試Cappuccino的味道，一只白色的杯子出現在她的面前，她看到一個面容清秀的年輕男人。她一飲而下，甜甜的泡沫下面有一種清淡的苦，他說愛情大概就是這樣。他的眼神深邃，臉卻十分清秀，像個儒雅的書生。他帶她投飛標，鋒利的飛標如一尾利索的魚迅速穿越時空的惆悵準確地飛向靶心。她在一旁鼓掌。他讓她看靶盤上的彩道，像寺院外面出售的驅魔風車，風一吹所有的邪氣與不幸都會被趕走。他說，我敢打賭如果你能射中靶心，你會轉運的。

在宿命心理的驅使下，她想自己應該賭一把，她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這支鋒利的飛標上，手用力向前一甩，射向那殘存的泅渡愛戀。飛標準確無誤地扎入靶心。她詭異地沖他一笑，謝謝你，我要走了。

她走后，John感到家里是無助的空洞，死魚一樣的沉寂迷惘。他派人到處找她，始終沒有找到。晚上他不再出去應酬，一個人在零亂的房間里抽煙。他想，他是愛她的，是他沒有珍惜她，冷漠了她，他是有責任的。如果她回來，他一定會好好對她。

John，我回來了，你能原諒我嗎。一種期待已久的柔聲以光的速度傳入耳朵震動鼓膜。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該粗暴地打你，我保證以后再不會了。John像小孩兒一樣緊緊地抱著她哭了。男人有時也是脆弱的，她想他以后會好好待她。她轉運了，她享受著他前所未有的呵護。

在冬季即將來臨之際，公司派他去日本總公司工作5個月。

你會想我嗎？簡調皮地眨著清朗而空洞的眼睛。

當然會，小傻瓜。

臨行前的一個夜晚，他們在地板上做愛，她緊緊地抓著他，仿佛一松手就會永遠地失去。他們在快樂的顛峰中沉淪，下墜。從臥室到客廳的地板上都有他們不羈的痕跡。她想把幸福的回憶永遠鑲嵌在記憶的長廊里，她不敢奢求更多，認為已沒必要。自己就像一只鳥，在灰色的天空飛過，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黑暗中他看不到她的淚，只是觸及到她的身體由冷變成溫熱，再由溫熱變得冰涼。

John走后，一場大雨橫掃整座城市。沁涼的雨珠一縷縷接連不斷從窗上滑下，陰郁凝重的空氣充斥整間房子，時間無情而空虛地停留在那里。

她的鼻子總是莫名地出血，皮膚上出現一個個小紅點。他不知道，深夜她會準時出現在洗手間，一遍遍清洗灌滿鮮血的鼻子。她想她一定是病了。

醫生告訴她，她得了白血病，生命的鐘表只剩下3個月的時間。

她不告訴他，是害怕一旦說出，最后的幸福會轉眼變成肥大的泡沫，將她永遠地埋沒。她不想化療，不愿讓他看到她丑陋的樣子，她要死得漂亮一點。

坐在堆滿化妝品的化妝鏡前，她嫻熟地在她光滑的肌膚上一點一點細致雕琢她完美而蒼白的臉。用最In的冰藍和最Cool的亮粉，中粗的高挑眉毛，透明唇彩+粉紫唇膏。雨后清澈的陽光在她皎潔的臉上折射出柔和的線條，眉宇間流露出超凡脫俗的高雅氣質，她將全身上下灑滿溫柔毒藥的香水。

頹靡的香氣慢慢散布開來，一點點撞擊她脆弱疲憊的靈魂。她要走了。那一聲強悍有力的關門聲成為永世的告別。

清晨陽光很燦爛，房間到處都是明媚的氣息。由于工作完成出色，他提前一個月回來了。而她卻走了。

空蕩蕩的房子里殘存著她的香氣，有一絲凄涼。她走之前將家里的電話改成錄音留言，說她要去旅行。一張無情的化驗單和她留下的字條靜寂地躺在桌子上：

不要再喝黑咖啡了，它太毒太苦太無情，愛應該是像Cappuccino，甜中泛濫著淡淡的清苦。曾經的那個孩子真的是你的。

不會讓你找到我，我只是你命里的一場戲。

珍重。

他又派人到處找她，像以前一樣沒有找到。夜晚他的夢中常出現一個小女孩兒，叫他爸爸，很像她的樣子，頸上掛著和她一樣的香水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