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蝶記

很多年以前，我有個名字叫梁山伯。

我是一介窮書生，為博取功名在書院苦讀。我有一位同窗叫祝英臺，在一座草橋的柳樹旁，我們曾結為兄弟，從此她叫我梁兄。但一開始我就知道她是一位漂亮的姑娘。

我一直珍惜我們同窗共讀的三載時光，那三年在 我的生命中將揮之不去。對我而言，英臺女扮男妝早就不是秘密，但我故意不去說破。這樣，我就可以開心地同她玩笑。比如我曾當著她的面大聲朗讀《論語》中的句子：“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看著她生氣的樣子暗自得意。再比如，一次她偶感風寒，我甚至提出夜里“抵足而眠”，嚇得她花容失色，斷然拒絕，那種小女兒態真的好可愛。

后來，她家里來信說她母親病得厲害，催她回去。在送她回去的路上，我裝作聽不懂她躲閃試探的話語，被她罵作“呆頭鵝”和“大呆牛”，可是英臺，你怎知我當時心中的甜蜜？

英臺回去后，就被父親許配給本郡太守之子馬文才，她不嫁，就斷絕父女之情。

為什么不珍惜，那么短暫、美好。聽到這消息，我感到非常傷感和牽掛，心像是在被什么東西一小口一小口地咬蝕著，當時我并不知道這就是思念，這就是情的滋味。無端寫給她幾行詩句：

秋月皎兮生涼，有美人兮慷妝，

鳴蟋蟀兮在床，步幽階兮神傷，

思君子兮斷腸。

催木葉兮風長，逐明月兮流光，

拂素琴兮軒窗，有所思兮椒房，

清淚零兮數行……

但是她已經不可能再讀到，因為馬家迎娶的日子很近了。

如果一顆心可以破碎的話，我感覺自己的那顆已經碎了。

后來，我遇上一個人，她說她叫警幻仙姑，專司人間風情月債。她送給我兩只蝴蝶墜子，說只要兩個人永遠傾心相愛，握著蝴蝶墜子就可以化為蝴蝶，從此再沒有人世間的煩惱。但是，如果這種愛情不能保持下去，就不能證明愛情的美好，人間的愛情將永遠被嘲弄。

我找到同樣為愛情悲傷的祝英臺，就這樣，我們化為蝴蝶。

許多年后。

我在陽光下翩翩飛著，淡淡的花香彌漫開去，春天有些微醺。

不遠處，英臺合著翅子，懶懶地棲在草葉上，她的身下是一堆綠色的蟲卵。過些日子，這些蟲卵就會變成毛毛蟲，然后才羽化成蝶。

我們好長時間不理睬對方了。在這座山谷里，溪流淙淙，百花盛開，作為一只蝴蝶，從一朵花的花心鉆進另一朵花心是多么愜意同時也是多么正常的事情啊，但不能，因為英臺會很不高興。

年復一年，我們倆只能一起飛，一起說那些重復無數遍的情話，一起回憶草橋結義啦鬧學啦十八相送啦樓臺會啦這些老掉牙的舊事，而祝英臺每年都會產下一堆綠色的蟲卵，然后 變成臟兮兮的毛毛蟲……

這種生活，我真的很疲倦了。

我知道，英臺同樣也疲倦了，因為在所有話題都談盡后，她竟然不止一次想到了馬文才，那個太守家的紈绔子弟。

但我們不能有什么想法，因為我們曾經在警幻面前發過誓，我們永遠是比翼雙飛的蝴蝶，象征著人間最真摯的愛情。

一位采集蝴蝶標本的生物學家發現了我們。

“太珍奇了！”他說，掏出手絹擦著眼鏡片，然后小心翼翼舉起小小的標本網。

他沒費任何力氣就捕到了我們，與其說是捕到，還不如說我們自投羅網更為確切。

從此，在生物標本館墊著金絲絨的玻璃柜里，我和祝英臺栩栩地排列在一起。每天都有 很多少男少女來參觀，情人們在我們面前發出最古老感人的誓言，小提琴《梁祝》的旋律蕩氣回腸……但沒有人注意，我們心臟的部位，被牢牢地釘上了一根細而堅韌的鋼針。

在精致華美的標本盒里，我和我的愛人彼此注視，會心微笑，因為我們曾經證明了愛情是多么永恒、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