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非先生是我敬重的老師,在魯迅文學院學習時,他講授散文課。
那天上課鈴聲還沒響,課堂里早早坐滿了人,就連影視班的學員,也差不多都來了。班主任秦老師走上講臺,說:今天刮沙塵暴,交通恐怕受影響,林非先生住得遠,可能要晚來一會。她的話尚未落音,林非先生已經步入教室。秦老師率先鼓掌,課堂里響起了一陣掌聲。林非先生用手理了理被風吹亂的白發,用手拍擦去了臉上的塵灰:隨即看了看腕上的表,然后躬身致謙:同學們,對不起,我遲到了兩分鐘。大家沒回過神來,短間的沉默之后,突然爆發出了更加熱烈的掌聲。
謙虛是美德,更是一種人格力量。林非先生首先將自己擺到了和后學同等的位置,沒有顯示他是博士生導師,沒有炫耀他是中國散文學會會長,也沒有貌似恭實則傲慢的影子。俗話講半桶水晃蕩,是指學而未成的人自滿。先生讀了一輩子書,從幼年讀到耳順之年,古今中外,文史哲經,博大精深,與書結下不解之緣,對人生亦大徹大悟。
林非先生是學者,也是散文作家。聽他授課,如同向知巳傾訴內心所思所想,娓娓道來,其實坦誠,生動有趣。學院原定散文澡程為三個半天,因同學們一致要求,又增加了一整天,大家仍感意猶未盡。林非先生在黑板上寫下住址,歡迎同學們隨時造訪。
我是第一批去林非先生家的同學之一。從八里莊到六道口。轉乘三輛公交車,足有二十多公里。可見那個刮沙塵暴的上午,先生很早就冒著沙塵暴出門了。因為事先打過電話,先生是做了準備的,客廳的茶幾上已經擺滿了各色水果。先生的夫人,北京廣播學院教授肖鳳女士同樣沒有一點架子,忙著為我們倒水沏茶。談話間,肖鳳女士臉上帶著笑容,靜靜地坐在一旁。快到中午時分,我們起身告辭,肖鳳女士這才說話:我和林老師都不善廚事,我們已經在飯店定了座,不遠,就幾步路。她是真誠的,沒有一點客套。那餐飯,我們都很愉快。臨走時,林非先生叮囑我們,回去告訴其他要來的同學,車怎么乘,路怎么走。長者對后學的關心真是無微不至啊。
我得到過林非先生的許多幫助。這些年來,我每寫出一篇文章,先生總是來信或來電話分析指導。我寫散文經常虛擬情節,先生一再指出:散文必須是起初的,要用起初的感情去寫,用心靈去寫。我寫出較好的文章,先生則高興地給予鼓勵。我的散文《往事并不遙遠》,受到先生的肯定,并親自推薦給賈平凹先生,在《美文》上發表。我的電視劇本,也是經肖風女士推薦錄用的。與之比較,我卻從未給先生做過什么,理應有所表示。
前年去北京,我專門去林非先生家拜訪,正碰到有人給先生送來一幅名人宇畫。送畫的人是位作者,先生為他的書作序,是來感謝的。先生說我什么都不需要,堅辭不收,那位作者很有點尷尬。見此情狀,我悄悄打消了有所表示的念頭。
2000年文藝界有一件公案,某出版社侵枚出版了一套散文經典,涉及到一百位作家的作品,林非散文也被收錄。其中十幾位作家聯名將出版社告上了法庭,結果作家們贏了,出版社被判令為每位作家追加3000元稿酬。林非先生說,贏了官司很好,說明國家法律公正,這些錢全部捐給希望工程。2002年高考,林非先生的散文《話說知音》,作為語文試題的“題干”全文引用。隨后許多家報刊進行了轉載,稿費應該不少,但先生分文不取。他說我的文章有這么多人看,能起到一點作用, 已經是很高興的事了。
林非先生在六道口的住宅,除子書多,裝修和家具都很普通。他以為吃穿后略有積余即可,財物既帶不走,留給子孫亦未必是好。淡于物欲,甘于清貧,說起來容易,真正做到卻很難。林非先生是魯迅研究專家,曾任中國魯迅研究會會長,著有多種魯迅研究的學術論著。七八十年前的魯迅先生,我自然不會見到,但在林非先生身上,我見到了魯迅先生高尚道德人格的影子。我想,這是情理中的事,優秀的傳統應該也必定會得到繼承,只是這樣的人還太少了些。
最令我高興的是,林非先生每有新著出版,都會親筆簽名給我寄來。我很喜愛先生的作品,尤其是被譽為“當代背影”的《離別》,不僅為文字的優美所吸引,更為感情的真誠所感動。林非先生的文章浸潤著文化思考,他善于將眼中的風景,融入心中的風景,讓思維向深層延伸,貌似輕松的美文,深沉有力地提醒讀者。
林非先生說:在漫長的一生中,吃掉多少糧食和菜肴,耗費了地球上多少資源,卻只做成了一點微小的事。他還表示要在有生之年盡量去努力彌補。如果人人都這么想,世界一定會是另一種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