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分這詞兒,如今說來已覺陌生,不要說城里人,就鄉下的年輕人,也說不出個道道了,在先前的農村,一個人的價值,一家人的生活,都離不開“工分”兩個字。
評工記分,究竟始于何年何月,已很難說得明白。最近讀到毛澤東同志在1955年5月26日的江蘇《農村工作》增刊上就一個合作社實行“定額包工和評工記分”的報道所作的批示:“這一篇寫了一個合作社的勞動組織的曲折過程,可作各地參考”。盡管主席只說“可作各地參考”,但是我想,在農業合作化運動蓬勃發展的當時,對于偉大領袖的這一批示,各地肯定會雷厲風行、認真貫徹的,估計評工記分就在那進開始在各地陸續推行了??傊?,在我的記憶里,在農村集體生產的近30年時間里,從農業合作社到人民公社,社員們勞動都是記工分的,勞動的報酬是按一年中所得工分的多少來計算的。誰家的工分多,意味著經濟收人就多,年終也許可以分到錢;誰家的工分少,經濟收入自然就少,有的人家年終不僅分不到錢,還成為隊里的倒欠戶,這就是那時的“按勞計酬”分配原則。
也許是隊里缺少有文化的人,“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我初中輟學剛回家不久,就當上了隊里的記工員,后來改稱生產隊會計,成了隊里的內當家。除了負責隊里所有的賬目和制作分配方案,就是每天為社員們記工分。
評工記分多數情況下是在隊屋里進行的,那是兩間瓦房,里間是隊里的倉庫,外間放一張桌子。墻的四周放著一圈凳子。每天吃過晚飯,我就早早打開屋門,點燃那盞加滿煤油、擦得锃亮的美孚燈,社員們便陸陸續續地匯集到這屋里。此時男人們似乎已卸去了一身的疲勞,在凳子上一坐,架起二郎腿,邊抽煙,邊閑聊,顯得悠然自得;而女人們就沒有那樣清閑,免不了帶些針織活來,或織毛衣或納鞋底;那些活潑可愛的孩子們,時而竄進、時而竄出,盡管大人們常常厭煩他們,其實,正是有了孩子們的參與,使屋內增添不少的熱鬧和歡樂。
估摸著大多數人已經來了,隊長說開始評分吧,我隨即翻開工分簿,隊長根據他的派工和農活完成情況,報出誰干什么活得幾個工分,我就在誰的名字后面記下這一天干活的內容和工分數。一般男勞力出一天工得10分,女勞力出一天工8分,勞動難度強的或特別累的活適當加分,活干的不好酌情扣分。評的時候,隊長報,大家聽。如果隊長報漏了,出工者自報,他人作證;若隊長報錯了,旁人當即糾正;如果覺得不公平,可以爭論;有些活該記多少工分,隊長覺得拿不準,有時出會發揚一下民主,讓大家討論。
像其他事情一樣,評工記分也有一個逐步完善的過程。為了提高社員們的勞動積極性,改變那種“干到落日頭,一天一劃頭”的平均主義做法,提高工作效率,凡是能定額包干的農活,后來都實行定額包干。如犁田、插秧、割稻、脫粒等,預先定好每畝的工分數,然后根據實際完成的數量和質量計算工分。許多農活往往都是一個小組或幾個人一起做的,就要根據每個人的工作情況分別計算出應得的工分。這樣,雖然比原來的記工辦法合理了許多,但計算的難度增加了,而且農活之間、人與人之間便宜吃虧的事情依然會經常發生,但是社員們都很通情達理,相互謙讓的多,斤斤計較的少,有了疑問,最多要求重算一遍;覺得吃虧,往往顧著鄉里鄉親的面子,抱著息事寧人的態度,心平氣和地解決問題,許多人寧愿吃虧,也不愿翻臉傷了和氣。那種善良純樸之心常令我感動。
我深知這,“工分”兩字在社員們心目中的份量,工分不僅體現了他們的勞動價值,更是他們生活的依靠和希望。所以,我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和馬虎,必須耐心細致地記好每一筆賬,盡可能不出差錯,讓社員們放心。工分評好后,隊長還要安排好第二天的農活,為每個人派上工。我則要把今天評出的工分一一記到每個人的工分簿上,待社員們拿到工分簿核對無誤,一個個滿意地離去,一天的評工記分就結束了。當我收拾好賬本,最后一個離開那隊屋的時候,黃昏已悄然離去,各家各戶的燈火如夜的眼睛,正一點一點地閉合,夜色便罩住了整個村子,罩住了鄉親們的夢鄉。周圍的一切,漸漸地、漸漸地歸于寧靜。直到雞叫三遍,社員們便早早起床,為了工分、為了生活,開始了又一天的忙碌。
事實上,我十分喜歡記工員這份工作,盡管報酬不多,生活清淡,心里卻實實在在地享受著清泉般涌動的喜悅。人的一生,要完全做自己非常喜歡的工作是比較難的,大多數情況下,工作只是作為一個人謀生的工具,何況像我這樣剛出茅廬的毛頭小伙子呢?有的人需要在孑然一身的環境下才能真正感受和表現真正的自我,而有的人就是喜歡融合在人群中才能感到輕松和愉快,而我恰恰恰屬于后者,所以,每當在燈光下和鄉親們在一起評工分的時候,也是我一天中最溫暖、最愉快的時候。
時光在平淡中流逝,一晃已過去了四十年。在一個秋日的黃昏, 我走過曾經在那里為社員們記帳、記工分的隊屋;走過曾經留下過鄉親們多少歡聲笑語的隊屋,走過曾經伴我度過一千多個黃昏的隊屋,而隊屋卻不在了。對此,我雖感到婉惜,卻沒有傷感。畢竟,歲月的腳步誰也留不住。曾經的一切,只屬于一個短暫的時代。時光之手,總是要把曾經的一切化為一抹斜陽的,但時光之手卻不能抹去我的記憶。我始終無法忘記:那位精明能干頗有威望的隊長;那位一年四季也挺不直腰卻很有心計的副隊長;那位健壯如牛、能挑斷榆木扁擔的金和;那位拖著一條橡皮腿、說話常帶點幽默的龍四叔;那位于活老是慢悠悠、在眾人眼底下也會偷點懶的阿榮;那位風風火火的漂亮姑娘“三快辣”;那位和我青梅竹馬、時不時會偷偷瞟我一眼的小玉;還有那個未及成年便要加入勞動大軍的鳳丫頭……。雖然他們有的已經作古,有的已經年老,有的早巳遠嫁他鄉,但他們當年的言行舉止、音容笑貌,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一個個依然是那樣的鮮活,那樣的可親,那樣的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