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7月,我在原北京三十七中(現二龍路中學)高中畢業,在參加高考后,忽接通知,市教育局要給應屆畢業生開會。當時,大家都以為是教育局要慰問和歡送我們升大學,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孫局長以懇切的口氣動員我們留下當教師。
事與愿違,這個動員如同一石激起重重波瀾,讓我們思緒萬千。當時,正值國家開始實行第一個五年計劃,為了改變國家的落后面目,為了實現國家的工業化,我們多名同學都報考工業院校,要當工程師是當年最時髦的追求,也是自己夢寐以求的愿望,然而,孫局長的動員報告,又不能不讓我們心動。
(一)站出采讓祖國挑選
從來沒想過要當教師的我,一直準備著上大學,可以講,這是從小就受到的教育與熏陶。父親鄭作新是鳥類學家(科學院院士),以前一直在大學當教授。家中親友不是大學生就是留學生。我在這種環境中生活,在這樣的家庭中長大,一直以為上大學是我一生必經之路,真不能想象沒有上大學,今后如何在家中立足?更何況,我當年是以平均92.1分,全班第一的成績畢業的。所以高考后,我以為升大學已是板上釘釘的,是天經地意的事了。
然而,剛剛加入青年團組織的我,還是十分重視組織的召喚的,對“祖國的需要”這個信條,看的十分神圣。當時,許多大于我們的青年,走上抗美援朝的戰場,不是出于這種“需要”嗎?!而今天想當工程師,還不是也是想到國家要實現工業化的需要。那么,現實的“祖國的需要”是要你留下來,又該怎么辦呢?能自覺自愿放棄升學留下當教師嗎?憑心而言,還作不到毫不猶豫。但是把“祖國的需要就是自己的志愿”當座右銘的我們,在聽了局長的動員后,還是向黨支部表示了“站出來讓祖國挑選”的態度與決心。
結果我被挑選上了。
(二)保留學籍與過“家庭關”
父母聽說教育局要留學生當教師,感到十分意外,先是認為高中畢業教中學,不合常規,會誤人子弟;又感到自己兒子不升大學了,有違初衷,很不放心,也太可惜。在他們眼中念到大學是起碼的,就是當教師,也應該是大學畢業才夠資格。
然而,這樣的家庭是明白事理的,又有良好的民主風氣。當父母的從來沒有強迫子女做什么。他們向來是以啟發、引導的態度在教育子女走上人生的道路的。
在升級與留校,在期望與需要發生矛盾的時候:兒子要愛國、報國、作為父母不也是一貫地熱愛自己的祖國嗎!抗戰勝利時匆忙從美國趕回來:解放前夕,毅然留下迎接解放。父母對祖國的愛,可能比子女更深邃,更成熟。兒子只不過繼承了這種對祖國、對黨的情感,表現的更直接,更外露一些罷了。
好在局長講了,保留大學學籍兩年,這兩年對學校、父母、對自己都是一個緩沖期。既可解決教師的燃眉之急,也可以讓我們試一試,并讓家長逐步適應這個變化。
留校五十年的經歷表明,沒有家庭的支持與理解,我是很難度過這坎坷人生道路的,也很難在工作中取得這些成績的。
(三)“全天候”的突擊隊員
我們這批留學生,認為兩午后還會升大學,理所當然地將自己看成是“臨時工”一開始就很投入,將自己的工作當事業對待。大家愛校如家,是“全天候”地在學校工作、學習與生活的。我們承擔了五十年代學校許多社會工作與突擊任務。1954年,北京市委作出關于提高教育質量的決定,孫國梁局長要求我們這批留校生做貫徹決定的突擊隊員。在實踐中,我們也一直是將“需要”當成志愿,心中覺得能為學校排憂解難是無比自豪。所以,當時留校生都服從分配,多次變動工作崗位,象我留校時本來準備教物理(也上北師大物理函授班),但開課前夕,讓我改教政治,以后還當過團專職干部,教過數學,到過校辦工廠——;翁敏謙教過物理、數學與政治——;王棟教物理、搞電教、上校辦工廠——真是讓干什么,都能全力以赴,努力做好,是一名名副其實的突擊隊員,我們在實踐中磨練,大都成為“多面手”。因此,這批留校生在實踐中逐步成為學校的骨干,許多人以后被提為干部,不是沒有原因的。
(四)心甘情愿地留下來
兩年后,孫局長在我們大學學籍保留期滿的前夕,在大會上對我們說:“走者歡送,感謝你們;留者歡迎,需要你們”。我校留校生又全部留下來。如果說兩年前是以“臨時工”身份參加教師行列,那么從今以后就變成“固定工”,而且都是心甘情愿。
那是一次終生職業的選擇。
當我們以“臨時工”自居時,認為自己是放棄了升學機會,作了很大犧牲,因而總透著某種特殊的自豪感。正是這種“自豪感”幫助我們克服當時許多意想不到的困難,也支撐我們迅速地完成從學生到教師的“換羽期”。當然這種“自豪感”也反映了我們在政治上還很幼稚。參加工作后,在黨組織的教育下,促使我們思考人生的許多問題。慢慢懂得,實際上所有革命者都在作出各自的奉獻與犧牲。那么,我們放棄升學又算得了什么“很大”犧牲呢!漸漸地我們都能以蘇聯英雄尼·奧斯特洛夫斯基(保爾)為榜樣,努力做到“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他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
在工作的實踐中,我們對教師工作的認識不斷加深。每當學生爭取入團、入黨時;每當我們輸送學生升學、參軍、就業時;每當我們爭取一個后進生轉變時;甚至在失火的房中拉出學生,以及半夜順著河邊尋找出走的學生時,我們都能感到自己是創造祖國未來的工程師。文革中,有些學生無知的表現,使我們痛心疾首,進而看到了教育的“誤區”與失誤。是的,教育是掌握國家與民族命運的事業,“識之越深,愛之越初”。結論只能歷史“心甘情愿”地留下來。
一晃五十年過去了,這是平凡而有意義的四十多年,我們都為自己曾是首教的一名人民教師而自豪。
(五)支委會在星期日晚上召開
我們留校后,教工團支部宣告成立,當年教工團的成員,現在幾乎都是高級教師、黨員,個個都當過先進工作者。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這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優秀團支部。
教工團這個優秀集體是在黨支部直接領導下逐步形成的。由鄭懷然、翁敏謙、楊群榮組成的支委會,是安排在星期日晚上召開的。黨支部負責團工作的韓灼同志,也是每會必到。這個例會制度堅持數年,今天看來有點不可思議,但當時我們卻認為“既然”是“需要”,那么就應該這么做。
每次支委會,先傳看每個團員執行周計劃的情況,因剛參加工作,任課節數少,為督促大家充分利用時間備好課,安排好進修,盡快地變為內行,所以要求每個團員填寫一周的計劃及執行情況。支委會對每人一周的表現寫上意見與建議,接著就安排下周團工作,有集體鍛煉;組織生活;滑冰、游泳、看電影或話劇、舞會等文體活動,使大家的生活既緊張又豐富多彩。在老教師的幫助下,經過自身的努力,全部留校生不但勝任了工作,而且陸續承擔了高中課程。1960年,學校被教育部接收進行新學制實驗時,曾調整過教師隊伍,當年教工團支部全部成員都被留下參加這個實驗。高中畢業生教高中,同行們都能想象出我們留校這幾年所付出的代價與成效。文革后,張寧生被調到首都師范大學教數學,出版過多冊著作,這是以高中畢業的學歷資格,教大學的他不久還被破例評為副教授,在北京聽說只有極個別的事例,這相當于當年用步槍打下美國飛機那么不成條文,但卻是事實。顏雅各留校后,堅持北師大函授進修,他不僅取得大學學歷,而且很早就接了高三畢業班的課,學生高考成績好,多次受表彰。顏、翁、鄭的班主任工作也很有特色。至今學生還津津樂道。
教工團成員輪流記集體日志,每人記一天。這日志成為角落思想、通報心得、訴說心中困惑或彼此提意見的園地,日志成為銜接每次組織生活之間的紐帶,可惜這數十冊日志在文革中怕當成“罪證”被燒掉了,文革中把這么好的一個集體打成“集團”,是非被顛倒了,這批剛剛退團的留校生感到困惑、苦悶。但是留校十多年的殷實生活,告訴我們,聽從黨的安排沒有錯。在當時,大家也只好將美好的記憶留在心間。
(六)愛我所愛、無怨無悔
真沒想到,當個教師的道路也會如此坎坷?1964年,二龍路中學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即城市“四清”運動)的試點,我們教工團支部的主要成員,被打成以我為首的“反黨集團”。接著是文革的沖擊與洗禮,一次比一次定性高,性質越來越嚴重。似乎十多年前我們就蓄謀留下來搞破壞的。事后,我總有“置于死地而后生”之感,有了這正面、反面的經歷與教育后,在政治上走向成熟,把榮辱置之度外了。所以,到1979年,區教育局委為我徹底落實政策時,我沒有改變初衷,還留在校園里耕耘,而且努力工作彌補被耽誤的15年光陰。人生有幾個15年?!
回顧共和國歷史,犯有20年左傾;波及百姓,雖是災難,但也可理喻,我們為了祖國的明天還是應該“團結一致向前看”。
然而,五十年前這批青年留校的壯舉,還是值得倡導的。人民教育家陶行知先生要求“捧著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的精神,還是應該大力宣傳的。實際上,沒奉獻,就沒有教育;教育是需要教師獻出畢生的精力,才能震撼學生的心靈,才能塑造一代新人,最近收到四十年前的學生,如今已任中國旅游出版社副總編的李澤儒來信,他說:“更為值得感念的,是入學后遇到了您們這批風華正茂、懂得生活、熱愛生活的、立志獻身事業的‘小老師’,你們當時是我們的楷模,是我們的偶像,在你們的影響帶動下,對我們的學業、事業、人生都起到不可磨滅的奠基和導向作用,這是我們銘記在心,感激不盡的!”
我在退休前曾調到西城師范工作,元旦時有一位學生寫了一首詩送我:“風風雨雨幾十載,苦心操勞鬢發白,丹心未老雄心在,自有后生跟上來。”好一個“跟上來”,我從這批師范生的身上,感到教育騰飛有望。
記得,1989年初,在北京飯店,慶祝留校從教三十五周年時,有位記者采訪我,我說:“愛我所愛,無怨無悔。”這就是我們對以往經歷的回眸。
1991年教師節,國家教委主編的,有江澤民總書記題寫片名的電視系列片《忠誠》,就是倡導這種奉獻精神,其中第一輯《向往》,報道了我留校參加工作的事跡,我認為這是對五十年代,我們這批留校生的肯定與關懷。
五十年光陰在宇宙長河中是短暫的,但對我們一生來講,這五十年是人生最寶貴的時期。現已過上退休生活的我們;在回首往事時,我們也可以說,我們是把一生獻給了黨的教育事業。
我們無悔于當年的選擇,我們也無悔于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