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潘霞

（一）

一個靜謐的春夜，我在書房里翻閱當天的《文藝報》，忽然在第三版上發現一行醒目的題目：《她不為塵俗而染》，副標題：寫在潘霞逝去之際。我不忍卒讀文章的開頭。一個在中國電視劇發展史上舉足輕重的名字，一位將自己的全部生命都獻給了熒屏和觀眾的電視劇導演。二OO四年春天的一個早晨，她在北京與世長辭，永遠離開了我們。

作為一個曾經與她有過一段難忘交往的我，心中更是萬分悲痛，不由想起八年前，她在我的故鄉江南水鄉古鎮周莊，拍攝電視劇《周璇》的往事。

八年前一個風和日麗的冬日，中國電視劇制作中心的兩位不速之客特來我的故鄉古鎮周莊找我，說是要在此拍攝電視劇《周璇》。一位姓馬的制片主任把我帶到他們下蹋的賓館，并有幸見到了以執導女性題材作品著稱的導演潘霞。

潘霞導演不高的身材，乍看很象個南方女性，一副綠色的黛瑁眼鏡，身穿米黃色的絨線外套，說話輕聲輕氣，一點沒有大導演的架子。

老馬把我向潘導介紹，于是，潘導把《周璇》劇情與拍攝環境向我一一陳述，我便向她推薦幾個先例劇情的環境。印象最深的，潘導提出拍戲中《漁家女》一場戲，我選擇了離鎮六七里遠的天花蕩，一個不大不小的湖面。

拍攝《漁家女》的那天早晨，我隨攝制組的車，到天花蕩時，濃濃的秋霧還未褪盡，公路上依舊朦朦朧朧。下車后，我們大隊人馬踩著沾滿著晶瑩的露珠的田梗，彎彎曲曲、高高低低，來到天花蕩畔。白蒙蒙的湖面，霧薄彌漫，湖上飄蕩著柔縵的輕紗。

湖畔雜草叢生，坑坑洼洼，潘導立刻組織大家整地、拔草，她自己也帶頭動手搬泥塊，填坑洼、拔草、整地，不多一會，一個平整的漁船碼頭搞成，“戲中戲”的攝制組的黃布傘下站著一群三十年代的攝制組人員，等待潘霞的指揮。

拍攝前，扮演“周璇”的演員王璐瑤一手拿劇本，一手拿著錄音機，潘導看她邊唱邊開關，讓我幫她開關錄音機。

拍攝開始，我隨“周璇”下了漁船，潘導對我說“船上只要周璇出現，你必須隱蔽”。

拍攝中途，潘霞突然要老漁翁把漁船召回。她對“周璇”說：你的搖船姿式不對勁，看上去很不舒服?！?/p>

“天哪，我從來沒有摸過這個玩意兒?！?/p>

“那你干脆不要動，只要擺一下姿勢。”

試拍一回，潘導覺得更死板，太沒有生活氣息。

我心想，演員王璐瑤是個北方姑娘，從來沒有見過水上漁船，更談不上搖船，何況搖船不比學騎自行車容易。

我對“周璇”說：我幫你穩住櫓人頭，你可以大膽地搖也不會掉下來的！

“那你不能出現?！?/p>

我鉆進后艙，一只握住櫓的手，用一只麻袋遮住。

“好，試拍開始！”喇叭里傳來潘導的聲音。

“周璇”邊搖邊唱，行動自如。

拍攝結束，潘導對“周璇”說，你這個搖船動作進步很快。

“周璇”咯咯地詭秘地笑著。

“有什么秘密武器？”潘導問。

“喏，就是他！”周璇指著我。

“哦，原來有了幕后英雄在幫助你！”潘導邊笑邊說。

（二）

一天拍攝“難民戲”，潘導讓我去物色幾個老少群眾演員扮演乞丐。我去幼兒園里“百里挑一”挑選了幾個特瘦的小孩，去居委會里找了一個白發老太，一個駝背箍桶匠。進入化妝間，在化妝師的巧手下，幾個老小乞丐象真的一樣。

拍攝開始，乞丐們分別坐在石拱橋的橋頂、橋畔，等“周璇”義演回來路過石拱橋，乞丐分別向她要錢。

潘導從監視器里發現這些難民形似神不似，她對我說，這么看，他（她）們都苦不起來，臉上總帶有笑意。潘導親自走到橋畔，一個一個地給“乞丐們”說戲，我向潘導介紹這個白頭老太，童年時真的出外討過飯，這個箍桶匠被抓過壯丁，吃過官司，于是，潘導再次向他（她）們開導。

拍攝開始，潘導從監視器里望去，較前好了不少。潘導的臉上漸漸地露出了笑容。

緊張的《難民戲》拍攝中，年輕副導演客串掮客橋上橋下，走來走去。這時圍觀的人真是越來越多。古鎮街道狹窄，交通阻塞，正好下班時間，有人站出來要與攝制組交涉，年輕的副導演正好從橋上下來，此人一阻撓他們拍攝，他立刻動了肝火，當胸把他推了一把，于是糾紛平地而起，被推的人是鎮政府一位干部叫老王。

調節開始，我與制片主任老馬在鎮政府會議室，老王提出要那位副導演向他當面賠禮道歉。老馬一再代表攝制組向他表示歉意，老王依然固執己見，讓我特別尷尬。

入晚，老馬又買了水果讓我陪到老王家中，代替副導演賠禮道歉，誰知摸了個空。

次日事態在發展，老王突然提出要讓那個副導演去派出所當面道歉。我把這事向潘導反映，潘導激動地我說：“這個小伙子是個好同志，他是我的得力助手，平時工作認認真真，莫怪他這些日子真累壞了他，才動了肝火，能不能原諒他一次，如果一定要他去，就讓我去，代表他去賠禮道歉?！?/p>

潘導的一番感人肺腑的話，讓我這個中間人感到為難。同時我為潘導對年輕一代的關愛而深受感動。

我對潘導說，你也不用去，我去協調。

我去鎮政府找到老王，我把潘導的一番話對他說。老王說潘導是個好導演，他明白，但是她的助手可不象她哩！

誰知潘導助手聽了潘導的一席話，勇敢地挺身而出對老馬說：“我去承認錯誤！”

他剛出賓館門口，正好遇上潘導從外面回來，見自己的助手緊鎖雙眉低著頭，她一把拉住他說：“你不要去，我去！”

“潘導，你放心，我去承認錯誤?！?/p>

我對潘導說，老王也原諒了他了，你們都不必去了。

一場不愉快的風波就這樣平息了。

（三）

幾天來的協調拍攝中，潘導給我留下的極為深刻的印象，她氣質高雅，為人謙和可親，言談舉止如和風細雨，無論對演員、對同事、對朋友，她的態度都溫文有禮，令人如沐春風。

潘霞導演是中國電視劇拓荒者之一，在早期電視劇道路上邁出了艱難的可喜的一步。她獨立執導的第一部電視劇名為《神圣的使命》。從此，一部又一部題材多樣、性格鮮明的電視劇讓步們記住了潘霞導演這個名字。如《多棱鏡》、《向警予》、《開拓者的足跡》、《宋慶齡和她的姐妹們》、《巨人握手》、《女人不是月亮》、《法官潘大中》、《弘一法師》等。其中獲飛天獎、金鷹獎二十余部，本人獲飛天獎、優秀導演獎、全國電視劇十佳女導演獎、全國最受喜愛的電視劇導演等多項殊榮。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關注潘導的藝術動向。潘霞在電視劇藝術領域里不懈的耕耘，浸潤她的作品藝術血脈里的是一種自覺的時代使命意識，是她全身心擁抱時代，擁抱生活的創作激情。

潘霞導演不倦地探求超越自我，超越平庸的藝術品位，她所有的作品中體現著她對電視的一貫追求，這就是敘事的流暢、畫面的洗練、色調的優美，寓思想性于可視性中，寓主旋律于規律之中、寓視命運于個人命運之中，寓歷史厚重于性感之中。因此，潘導的作品無一不高奏著“主旋律凝重、高亢、華美的和弦，其中做有場面的恢弘，又流淌著細膩柔婉、動人心弦的深情”，乃同一個女性導演特有氣質融入之故。

如今，中國失去了一位至為優秀的電視劇導演，對我失去了一個留在自己記憶中可敬可愛的導演朋友。斯人已去，在扼腕嘆息之余，潘導在我的故鄉周莊拍攝的情景歷歷在目，回首往事，我覺得自己在協調工作上愧對潘導，內心受到強烈的自責。

潘導匆匆地走了，然而她的優雅，溫婉的音容仿佛猶存，我以此文奉獻在逝者的靈前，遙寄我的一份深深的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