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萬里是著名教育家、革命家黃炎培之子。1937年從美國學成歸來,先后在四川、甘肅、東北從事水利建設。上個世紀50年代前期,他從黃河實際情況出發(fā),批評蘇聯專家的規(guī)劃和設計,反對在三門峽修建大壩。1957年,因發(fā)表短篇小說《花叢小語》針砭時弊,被打成右派,22年后才得以平反昭雪,重返講臺。本書力爭還原歷史、再現黃萬里這位中國水利界馬寅初陳寅恪式悲劇人物的風貌。
提出《意見》反對在三門峽建壩
也許是冥冥之中一種機緣和巧合,黃萬里一生的命運都和與他同姓的那條不到萬里也有好幾千里的大河息息相關。當年他“聽說黃河是最難治理的,便立志學水利治黃河”。1947年在甘肅水利局長任上,他已是黃河水利委員會委員。解放后,飽受黃災之苦的中國人希望根治黃河水患,而人民政府也真心實意想治好黃河。可是,黃河該怎么治,黃河的癥結在哪里,長時期存在著分歧和偏頗。20世紀50年代,在“一邊倒”方針的指導下,片面聽信蘇聯專家意見所作出的規(guī)劃和決策就造成了不少后遺癥,而黃萬里也恰恰是因為反對這些錯誤意見和決斷而獲罪的。
早在1955年周恩來主持的關于黃河規(guī)劃的第一次討論會上,黃萬里就力排眾議,不同意蘇聯專家提出的規(guī)劃。當時許多專家對規(guī)劃交口稱贊,只有黃萬里發(fā)言反對。他當面對周恩來總理說:“你們說‘圣人出,黃河清’,我說黃河不能清。黃河清,不是功,而是罪。”他說,黃河泥沙量全世界第一,但它造的陸地也是最大的。
1956年5月,黃萬里向黃河流域規(guī)劃委員會提出《對于黃河三門峽水庫現行規(guī)劃方法的意見》,發(fā)表于《中國水利》雜志1957年第8期。《意見》指出:“4000年的治河經驗使得中國先賢千年以前就在世界上最早地歸納出了四種防洪方法:溝洫或攔河蓄水,堤工堵水,束水浚深治河,缺口疏水。另外,近40年來,中外學者融合德國人治河的理論和經驗,又積累了不少新的知識。忽視這些知識,認為有了壩就可以解決下游防洪問題,是不妥當的。”
他說:“總之,‘有壩萬事足,無泥一河清’的設計思想會造成歷史上嚴重的后果。壩的功用只不過是調節(jié)流率,從而替治河創(chuàng)造優(yōu)良的條件,決不能認為有了壩就可以治好河。”《意見》最后反復強調:三門峽筑壩后,下游的洪水危害將移到上游,出庫清水將危害下游堤防。針對綜合規(guī)劃及三門峽筑壩已形成全國人大決議的難以挽回的現實,黃萬里特別提出了三門峽大壩一定要能刷沙出庫的建議,為日后泥沙大量淤積預作準備。
在三門峽水利樞紐討論會上光榮孤立
三門峽水利樞紐討論會是1957年6月10日至6月24日由水利部在京召開的,主要討論三門峽水庫的正常高水位和運用方式。
在討論會上,水利部副部長張含英介紹修建三門峽工程的建議。他根據各方面的意見,歸納為以下三個中心問題,供討論會參考:1.三門峽水庫的規(guī)劃是從綜合利用方面來考慮,還是以防洪為主或單純考慮防洪;2.如果采取綜合利用的方案,是否適當地降低發(fā)電量;3.基本上同意原設計方案,降低初期運用水位,適當地改變結構設計。
在討論會上,攔洪蓄沙的高壩派、攔洪排沙的低壩派和只有黃萬里一人的“反上派”(反對上三門峽工程),展開了激烈的爭論。
高壩派代表為三門峽水利工程局總工程師汪胡楨和工程師沈崇剛等。他們再次把下游河道的形勢說得岌岌可危,說如果等著中上游水土保持(主要指在支流建壩攔沙)見效再建三門峽大壩,下游就可能改道,因此主張立即建三門峽大壩,攔洪蓄沙,讓清水出庫,并反對減少庫容,不減少庫容就是主張建360米大壩,在這個高度的庫容是647億立方,但可以分段蓄水。
低壩派以溫善章為代表,主張攔洪排沙。這派人明顯處于少數。他們希望保護耕地,減少庫容,降低蓄水線(335米或330米、320米)。
黃萬里與“主上派”對壘,孤身舌戰(zhàn)。黃萬里認為不能在這個淤積段上建壩,否則下游的水患將移至中游關中平原,而且他認為,河道里的泥沙起上游切割、下游造陸的自然作用,建壩攔沙讓黃河清是違反自然規(guī)律的,是不現實的,何況清水出庫對下游河床也不利。
據黃萬里說,當時出席會議的專家“大多同意蘇聯專家的設計,只有黃萬里一人根本反對修此壩,并指出此壩修后將淤沒田地,造成城市慘狀。爭辯七天無效后黃萬里退而提出:若一定要修此壩,則建議勿堵塞六個排水洞,以便將來可以設閘排沙。此點全體同意通過。但施工時,蘇聯專家堅持按原設計把六個底孔都堵死了。”
70年代,這些底孔又以每個1000萬元的代價打開。40多年后,曾參與三門峽工程技術工作的一位著名教授在《自述》中坦承,他“參加了導流廊道的封堵,造成水庫淤積,危及關中平原,必須重新打開導流廊道,增建沖沙泄洪隧洞,減少水電裝機容量,為此深感內疚,看來要堅持正確意見,還是很不容易的”。
時間驗證了黃萬里的預言
1957年,三門峽水庫高壩派取得了勝利。按他們的方法,在黃河上游筑壩進行水土保持,在三門峽建高壩攔洪蓄沙。這樣搞了50年后,今天的情況怎么樣呢?水土保持日益惡化,下游河水已所剩無幾。從1972年黃河開始斷流,20世紀90年代已每年斷流平均100多天,1997年達222天。三門峽水庫建成后不到兩年,水庫淤積嚴重,渭河河口淤積4米多高,西安已面臨威脅。
時間也驗證了低壩派的觀點。由于陜西省反應強烈,1958年4月,周恩來曾主持召開三門峽水庫現場會。為了上保西安,將大壩定為按360米設計,350米施工,1960年蓄水,汛前水庫高程為335米,近期最高攔洪水位不超過333米。調整后,三門峽水庫的實際運用也沒達到溫善章主張的335米高程。
1964年6月,水電部在三門峽現場討論了工程改建方案問題。會上匯報了人造洪峰期間渭河下游的淤積情況,三門峽水庫淤積延伸的部位。1964年12月5日至18日,國務院在北京召開治黃會議,周總理于12月18日作了總結講話。他講:“這次會議是國務院召開的,討論三門峽樞紐改建問題,要下決心,要開始動工,不然泥沙問題更不好解決。當然,有了改建工程也不能解決全部問題,改建也是臨時性的,改建后,情況總會好一些。當前關鍵問題在泥沙,五年三門峽水庫就淤成這個樣子,如不改建,再過五年水庫淤滿后遇上洪水,無疑將會對關中平原有很大影響。關中平原不僅是農業(yè)基地,而且是工業(yè)基地,不能只顧下游不看中游,更不能說為了救下游,寧可淹關中。要有全局觀點。”
周恩來總理提出了兩個確保,即確保下游,確保西安。
應該指出:三門峽水利樞紐雖經兩次改建,潼關以上黃渭洛匯流區(qū)的淤積局面并沒有得到根本改變。從1960年至1995年,三門峽庫區(qū)沖淤累計總淤積量為55.65億噸,其中潼關以上為45.45億噸,占總淤積量的81.65%,潼關以下淤積量為10.21億噸,占總淤積量的18.35%,嚴重淤積使黃河洪水倒灌渭河的概率增加,使渭河口河水倒流,往往造成渭河口的淤堵,形成嚴重的災害。
渭南水患,移民困難,這個決策錯誤造成的仍在流血的傷口,什么時候才能愈合呢?
三門峽的代價
王維洛的《前事不忘,后事之師──紀念黃河三門峽工程建成四十周年》寫道:“1957年4月,黃河三門峽水利樞紐工程正式開工。1960年9月,三門峽大壩建成,大壩下閘蓄水。工程總投資預算為13億元,而工程總結算時實際耗資達40億元。對于生活在2000年的中國人來說,這40億元并不是一個天文數字,而對當時的中國來說,這相當于40座武漢長江大橋的造價。特別是從1959年以來,中國進入‘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經濟發(fā)展出現大倒退,一些農村出現餓死人現象。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三門峽工程跟原子彈試驗工程一樣,得到中央政府財政上的特別優(yōu)先保證。可以說,中國人勒緊了褲腰帶,直勒到奄奄一息的程度,來支持三門峽大壩的建設。建造三門峽大壩的水泥是從國外進口的,是用兩袋小麥換一袋水泥、一噸豬肉換一噸鋼筋換來的。如果把這40億元用來購買救災糧,至少可以獲得800億斤糧食,這些糧食足以挽救幾千萬中國人的生命。”
后來三門峽大壩的改建究竟花了多少錢,從來沒有做過披露。三門峽水電站原定裝八臺13.75萬千瓦的發(fā)電機,裝機總容量為110萬千瓦,因蓄水位降低,又改成五臺5萬千瓦的機組,裝機總容量為25萬千瓦,只好把已裝上的電機拆卸下來,運到別處。現在三門峽水電站已再經改裝,裝機總容量為40萬千瓦,但一直未能達到設計的滿負荷運轉,從投資的角度講,談不上多大經濟效益。打開施工堵死的導流底孔的代價就是每個1000萬元(當時一斤白面的價格是0.18元)。
更重要的是,大壩使上游泥沙淤積,洪災有增無減。2003年陜西遇上三五年一遇的小洪水,其所造成的后果即相當于五十年一遇的洪災,全省有1080萬畝農作物受災,225萬畝絕收,受災人口515萬人,直接經濟損失82.9億元。如此之高的代價要是也能以“交學費”來輕巧自慰的話,那也該看看是不是從中真正學到了點什么吧?
《長河孤旅》趙誠著 長江文藝出版社 2004.7 定價: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