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年后,我花了很長時間去尋找那件深藍色的婚紗,那種藍色,就像月光灑在她如花的臉上時,她眼中落下的一滴淚
小的時候,明亮溫暖的下午,她會站在我家的窗下,高聲喊著我的名字。然后我會從窗口探出腦袋回答她,等一下,三分鐘。
但她通常會等五分鐘以上,因為我喜歡躲在窗簾后面,看著她仰頭一朵一朵數著樹上的梨花。當我看到分不清哪個是花,哪個是她的時候,才會慢吞吞走下樓去。她看到我,會說,你又遲到了。然后,我們手拉著手玩一種叫做“過家家”的游戲,她是媽媽,我是爸爸,沒有孩子。她把掉下來的花瓣撕成細細的條,給身為小丈夫的我當菜吃。
上中學的時候,我和她約定每天早晨7點在巷口的早餐鋪見面。她總是很準時地坐在最里邊的位置,叫上兩根油條。大概10分鐘以后,我就會帶著懶散的表情拖著黑色的書包出現在有些寒冷的陽光里,偶爾臉上還有隱隱可見沒擦干凈的牙膏沫。她看到我,會說,你又遲到了。然后我坐下來開始吃早餐,她把我臟臟的書包放在自己的腿上。
她把粗大的油條撕得細細的,給我配著熱騰騰的豆漿喝。
高中畢業典禮那一天,我們路過一家婚紗店。她指著一套婚紗對我說,我好喜歡那套婚紗。我順著她的手指看去,它不是白色的,而是深藍色的,藍得有些詭異,有些憂郁,就像新娘一個人站在禮堂里,月光灑在她如花的臉上時,眼中落下的一滴淚。
然后我輕聲地告訴她,等你嫁給我的那一天,我把它買給你。
大學我們分居兩地,當她打電話詢問我的信什么時候會到,我常?;卮鹚蟾艃扇煲院蟀伞6抑浪拥叫诺臅r候,已經過了七天。她會在回信里包上新鮮的玫瑰花瓣,然后寫道,你又遲到了。
她把日記撕成細細的條,夾在信里給我寄過來。我想如果自己當時細心地把那些碎條拼起來,或許就可以讀出她在深夜對我的思念。
畢業以后,我們有了各自的工作,有一天我突然想去看她,打電話告訴她后,我能想像出一直喜歡素面朝天的她第一次化了妝匆匆往火車站趕的情形。
火車比預定的時間晚了一個小時。出現在她面前的我已經是一位英挺的男人,眼中少了一份懶散,身邊卻多了一個笑靨如花的女人,我給她介紹說這是我的未婚妻,她的眼光在一剎那間暗淡了下去。
然而,她只是說了一句,你又遲到了。
我結婚那天,給她發了請柬??伤龥]有到場,只是寄來一份貴重的禮物,附了一封短信,信里說,她不喜歡熱鬧的場面。后來我才知道,她是害怕潔白的婚紗譏諷她的等待。
之后我就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好像她決心要從這個世界蒸發,從我的生活里蒸發。
我像很多都市里小有成就的男人一樣,經歷了事業的成功、失敗,離婚、再婚,再離婚。在我的生命里路過了許許多多的女人,她們有些愛我,有些被我愛,有些傷害了我,有些被我傷害,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當我恍惚記起曾經那個站在開滿鮮花的樹下一朵一朵數梨花的小女孩時,已是年過七旬的老人了。
我尋訪到她的訊息,我認為自己應該帶一點見面禮給她。有人告訴我,她一直沒有結婚,她似乎在等待一個約定,只是這個約定的期限不知在何時。于是,我知道自己該買些什么了。
我花了很長的時間去尋找一件深藍色的婚紗,我找了許多件,只是沒有一件像當年那樣有著孤獨新娘在月光下的第一滴眼淚感覺的深藍(接前頁)色婚紗。終于,我從一位收集了很多套婚紗的老太太手里買下了我想要的婚紗。
那位老太太聽了我們的故事后堅持不收錢,但我還是付給了她55元錢,因為那剛好是我們定下那個約定之時的第55個年頭。
我帶著那套深藍色的婚紗匆匆趕到醫院。但是時間是最捉弄人的東西,在我懷抱深藍色的婚紗跨進病房的那一刻,她停止了呼吸。
我覺得這一幕是那么地似曾相識,稍有不同的是,她再也不能對我說一聲,你又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