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魯塞爾開顱記

1992年夏天，我和丈夫從布魯塞爾到葡萄牙首都里斯本采訪歐共體首腦會，返回途中又／頃訪馬德里。連日的奔波、勞碌和：正作的高度緊張，在返回布魯塞爾的路上我發起了高燒。回到家后，丈夫一邊照顧我，一邊趕稿子，連續幾天都工作到凌晨。

那天清晨6點，丈夫突感頭疼欲裂，眼球爆脹。原以為是過度疲勞的緣故，但起床后，他卻站不穩了，開車去醫院已根本不可能。我拖著病體，趕忙打電話請朋友和大使館的同志來幫忙。他們一同把我丈夫送到附近那所醫院。這時他已無法正常走路，還有些恍惚。我們用輪椅推著他到了眼科急診。一位中年女醫生仔細檢查后告訴我：‘你丈夫雖然眼底有出血點，但不是眼科病，必須迅速轉到神經科。”不由分說，女醫生帶我們來到了神經科。我把丈夫從輪椅上扶下，五十多歲的朗瑞醫生仔細為他做了檢查，當即留我丈夫住院，待第二天檢查確診。當時醫院已經沒有空床，只好臨時在一間普通病房里加了一張床。住院手續倒十分簡單：只需登記病人的身份證，付一點床位押金就行，檢查、治療和住院費，都無需當時交納。

第二天，醫院給我丈夫作了 CT掃描、腦電圖、血液等多種檢查，確診他患的是腦溢血，并決定盡快實施開顱手術。此前，朗瑞醫生特地約我到他的辦公室，向我詳細介紹了丈夫的病情和準備實施的開顱手術方案。我雖不諳熟醫學，卻也知道腦溢血的嚴重和開顱手術的危險。遠離祖國，遠離家人，我一個人承受的壓力可想而知。醫生看出我的緊張，像長者一樣安慰我，說：“你丈夫得的是一種常見病，手術也不是太復雜，你不必太擔心。手術過程中，你可以隨時打電話到手術室了解手術情況。”當我問及手術的把握性有多大時，醫生認真地告訴我：“作為一個醫生，我不能承諾你百分之百，但我有把握，會爭取百分之百，你就放心吧。”在國內，醫生要給病人動手術前，哪怕是闌尾炎這樣的小手術，也是要患者家屬簽字的，這似乎已成了慣例。可當我問這位比利時醫生，這么大的開顱手術是否需要我簽字時，醫生卻驚訝地反問我：“為什么要你簽字呢?!”他說：“我是他的醫生，由我來確診你丈夫的病癥，決定治療方案，實施手術，這是我的責任，當然要由我來簽字負責。家屬不同意我的治療方案和手術方案，才需要家屬簽字。”他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與國內醫院的做法完全相反!但卻使我對醫生和醫院頓生信任。

開顱手術前把頭發全部剃光是很自然的事，也無需征得患者家屬同意。沒想到護士們為此專門把我叫到一邊，悄悄安慰我，不必為他的頭發難過，出院前一定會長出來，像現在一樣；而且剃過頭后，她們會給他包裹得很漂亮，一點兒也不會影響他的形象。剃頭時，護士們還拉上簾子，以免讓病人難堪。情節雖小，卻讓我感受到他們對人的尊嚴的呵護。

丈夫被送進手術室。4個多小時過去了，仍不見他出來。我再也放心不下，把電話打進了手術室。不一會，手術室的護土跑出來告訴我，手術很順利，醫生正在做最后的縫合處理。15分鐘后，朗瑞醫生從手術室出來，顧不上擦額頭上的汗水，就開始向我介紹手術情況：“因為腦溢血形成的血腫在太陽穴附近，血管和神經都很密集，容不得半點差錯，我只能慢慢地撥離、縫合。這種手術是不能創造時間紀錄的。”隨后，他又帶我來到特護病房，看望還未蘇醒的丈夫。看著他渾身插滿各種導管、儀器，我心里不禁一陣陣難過。醫生拍著我的肩膀安慰說：“勇敢些，他會好的。明天一早，你可以把電話打到他的床頭，他一清醒就聽到你的聲音，一定會很高興的。”

第二天早上，我照著醫生說的，把慰問電話打到我丈夫的床頭時，他竟對著話筒說：“為什么看不到你?我現在就要見到你!”

此后，我每天都去醫院陪伴他，送去可口的飯菜。正值夏季，每天護士都要給他擦澡、換衣，他 85公斤的體重，護士們搬起來是很吃力的，但總是和顏悅色，從來沒有人抱怨。因傷口疼痛，他夜里曾幾次按鈴把護士叫來，但從來沒人給他臉色看，更沒有人訓斥過他。有時剛好護士不在床前，我順手把便盆倒掉，護士看到反而很不好意思，一再感謝我，有時看到她們那么辛苦，我就在一旁幫忙，可護士們總是阻攔：“你沒有受過護理的專門訓練，這些事應該我們做。”打從丈夫手術、住院，我沒給醫生、護士送過任何禮物，更沒有送過“紅包”。

眼看丈夫一天天恢復，我和醫生護士都非常高興，在我丈夫的一再要求下，手術17天后，經過檢查，醫生終于同意他出院。出院的那一天，醫生、護士們還特意把我們送出病房，囑咐他定期來檢查、按時吃藥，又祝福他早日恢復健康。他們的熱情真誠，令我們感動不已。而我發現，他們對所有病人都是一樣的。

正是由于診斷準確、手術及時、護理周到，我丈夫的行動、思維、語言、記憶很快恢復如常，沒有留卞后遺癥，出院一個多月就又投入了工作，照樣開車到國外采訪。

當我最后一次陪丈夫去醫院復查時，因為已經很熟了，就問朗瑞醫生：“為什么病人急診住院的時候，你們不讓病人多交一些押金，把檢查、手術、住院的錢交足呢?等病人出院以后再收，病人不肯交或交不起，醫院豈不是要受損失嗎?”醫生說：“醫院的責任是治病救人，不能因為錢耽誤了搶救病人的時間，金錢是換不回寶貴的生命的。另外，病人一般都有醫療保險。如果病人實在有困難交不起錢，事后醫院可以找政府救濟部門，通過社會救濟金解決。”

郎瑞醫生的這席話和我丈夫手術、住院的經歷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也使我們想了很多：‘嗷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是我們每個中國人耳熟能詳的口號，也是幾乎每一家醫院寫在墻上的院訓，可我們的醫療機構、“白衣天使”又奉行得如何呢?細想之下，西方的醫護人員所以能夠那樣對待病人，除了他們本身良好的職業道德外，貫穿于社會各個服務行業的“消費者至上”的理念當是更深層次的緣由。患者作為特殊的消費者，有權向醫療機構和醫護人員要求自己的生命權、健康權、知情權和個人隱私權。相比之下，我們的醫療機構和醫護人員是不是居高臨下，顛倒了與患者這個“上帝”的位置了呢?!

(責任編輯梁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