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罪從無”的現(xiàn)實境遇

3月26日8點30分，在河北省承德市雙橋區(qū)法院，被羈押九年半之久的四名被告人終于等來了終審判決。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認定他們搶劫罪名成立，陳國清、何國強、楊士亮被判處死緩，朱彥強被判無期徒刑。

與一審死刑判決相比，二審判決的量刑顯然已有所減輕。然而被告人及其律師仍表示不服，并于庭審后當即表示將向最高人民法院申訴。受害人家屬劉學和亦對判決結(jié)果不滿。

記者注意到，這份判決書其實早在2003年11月6日便已作出。正如此案之前拖了九年半遲遲不結(jié)案一樣，法院對于這份判決拖延四個半月才公開的原因，沒有任何解釋。

三次發(fā)還重審，四次死刑判決

1994年7月30日和8月16日晚，河北省承德市接連發(fā)生兩起出租汽車司機被劫殺案。承德市公安局偵查結(jié)論認定：陳國清、何國強是第一起案件的真兇，并且伙同楊士亮、朱彥強共同實施了第二起案件。1995年12月14日，公安局提請承德市檢察院批準逮捕四人。

而事實上，早在1994年11月，陳國清、楊士亮、何國強已經(jīng)先后被收容審查。

1996年7月1日，承德市檢察院向法院提起公訴。按照公訴書中描述：1994年7月30日晚，陳國清、何國強“按事先預謀攜帶作案工具乘車竄至市內(nèi)”，“利用繩勒刀扎手段”將司機殺害，從其身上、車上搶走300余元、BP機、車鑰匙等物后逃竄。

公訴書對“8#8226;16案”的描述多了一些細節(jié)：陳國清、何國強、楊士亮、朱彥強 “按事先預謀各攜帶刀子糾集一起”，先騎車到大石廟，然后乘公共汽車到承德市，在市內(nèi)逗留一天。到了晚上9時許，四人攔住了一輛出租車，并“按事先分工將司機亂刀扎昏”，在掩藏尸體時，發(fā)現(xiàn)司機還有氣，便補刀將其殺死。之后，四人搶劫被害人現(xiàn)金400余元、BP機、車鑰匙一串。

檢察機關迅速對四被告人提起公訴，然而該案的審判卻頗不順利。四名被告人均推翻了在預審階段所作的有罪供述，律師也指出本案證據(jù)存在諸多疑點，僅憑警方提供的證據(jù)，難以證明檢察官指控的罪行，相反，律師提供的證人證言卻證明四被告人沒有作案時間。

然而，法院并未進行深入調(diào)查，也未就律師提出被告人沒有作案時間等問題再作查證，于1996年8月14日判決四名被告人死刑。

四名被告人不服，上訴至河北省高院。高院審查后認為一審判決“事實不清楚”，裁定撤銷原判決，發(fā)回重審。一審法院又接連兩次，以幾乎同樣的事實與證據(jù)判決四被告人死刑。高院也接連兩次裁定發(fā)回重審。

在三次發(fā)回重審提綱中，高院先后指出了一審證據(jù)中存在的20余處疑點。在第三次的發(fā)還提綱中，高院表示：“如查證沒有新的進展，就留有余地的判處。”

2000年10月20日，在高院再次發(fā)回重審22個月之后，承德市中院第四次下達判決，這一次，陳國清、楊士亮被判處死刑；何國強被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朱彥強被判處無期徒刑。

被告人及其律師繼續(xù)上訴。2003年7月22日，河北省高級法院二審開庭審理了此案。被告人以及辯護人都寄希望于這次終審判決。然而長達25頁的判決書，顯然并沒有采信辯護人的無罪辯護。

“判決書十分詳盡，將一審中被律師一再否定、同時又經(jīng)自己發(fā)還提綱中一再質(zhì)疑的證據(jù)一一羅列，并加以合理化。然而這一份判決書并不能回答案中存在的疑點。”被告人陳國清的律師——北京京都律師事務所律師呂寶祥說。

證據(jù)疑點

證據(jù)方面出現(xiàn)的諸多漏洞與疑點，是這起搶劫案久拖不決的主要原因。

本案首先遭到質(zhì)疑的證據(jù)是物證——殺人的兇器。警方用以證明陳國清、何國強作案的物證，是一把“刀子”。警方說明這把“刀子”是1995年11月2日從陳國清家里找到的（陳國清于11月3日被收審）。而據(jù)承德市公安局鑒定書記載，案發(fā)次日即7月31日，警方便將“刀子”與死者的血跡一同送檢。

“刀子”到底有幾把？是案發(fā)次日警方送檢的那一把殺了人？還是陳國清家找的那一把殺的人？公安局鑒定人員后來作證時說刀子是同一把，只是日期寫錯了。

按照警方認定的犯罪事實，“8#8226;16案”中四名被告人每人各持一把刀子，然而這四把“刀子”均只存在于被告人供述之中，警方始終沒有尋到其中任何一把。

在一個證據(jù)充分的刑事案件中，作案工具、贓物都是極為重要的物證。這些物證與相關鑒定結(jié)論、證人證言或者被告人供述相互印證，才有證明效力。然而直到現(xiàn)在，本案中被告人兩次搶劫的錢款、兩個BP機以及車鑰匙等贓物，均無下落。

用以證明陳國清等四名被告人實施“8#8226;16搶劫案”的關鍵證據(jù)，除了口供，只有一個 “煙頭”。而對這個“煙頭”，警方先后有過兩次鑒定：一次是1994年8月23日承德市公安局自己所作的，檢驗出車內(nèi)提取煙頭上的唾液，與楊士亮的唾液均為“A”型；第二次是1995年4月遼寧省公安廳刑技處作的，證明剪取煙嘴部0.5cm一圈的煙紙，與楊士亮唾液是同一個體的準確率為99.06％。

在幾次庭審中，被告人及其辯護人都提出了這樣的疑問：“車內(nèi)是否提取到了煙頭？兩次鑒定的是不是同一個煙頭？四名被告人均吸煙，為什么僅僅對楊士亮進行取樣鑒定？”

“本案的現(xiàn)場勘驗筆錄沒有見證人簽字，都是由公安人員自己在寫，稱提取北戴河牌煙頭一個，但是這個煙頭到底多長多大、外觀顏色、沒有記載；現(xiàn)場勘驗稱拍了照片，但煙頭的照片始終未在庭上出示。”呂寶祥律師堅持認為，“在唾液檢驗前就排除了其他三名被告人，這說明在送檢前偵查人員已主觀認定煙頭是楊士亮留下的。”

在此案的案卷中，同一個證人在說到四被告人是否有作案時間時，同時存在著兩個版本：律師詢問證人時，證人證明被告人無作案時間；公安局、檢察院查證時，證人又作出否認的證明。遇到這種情況，應該按照《刑事訴訟法》第四十七條規(guī)定：“證人證言必須在法庭上經(jīng)過公訴人、被害人和被告人、辯護人雙方訊問、質(zhì)證，聽取各方證人的證言并且經(jīng)過查實以后，才能作為定案的根據(jù)。”

然而，被告人提出能夠為自己證明的證人，在歷次庭審中都沒有被傳到庭，法官也沒有去做相關了解與核實。

是否存在刑訊逼供

陳國清的上訴狀中有這樣一段陳述：“公安人員置我百般申辯于不顧，多次對我大動酷刑，如：將雙手斜著反銬，并塞上瓶子，把我綁在椅子上，把電話線綁在我的腳上，放在我的口里、肛門里、耳朵上，用電話機猛搖，電得我昏迷不醒，用電棍電我的生殖器，我在受刑不過的情況下只好按他們說的和現(xiàn)場照片違心招供。”

時任陳國清辯護人的律師在會見陳國清時，看到他手指上被電線纏繞留下的傷痕清晰可見。

楊士亮也曾多次向法庭陳述：公安人員把我捆在長條椅上，用皮帶、木棒、電棒打……

然而一審法院四次開庭，均無視被告人當庭驗傷的要求，呂寶祥律師更證實：“最后一次開庭，四名被告人是雙手反銬著受審的。”

“被告人及其辯護人在法庭上以被告人受到刑訊逼供為由，要求法庭對這個問題進行審查，是正當?shù)霓q護權利。”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陳瑞華認為。

2003年7月22日河北省高院二審中，第一次允許當庭驗傷。四名被告人還當庭說出對其刑訊逼供的警察名字。但終審判決中對被告人是否有傷以及造成原因未作說明，只是承德市公安局有關部門自己證明“在整個預審環(huán)節(jié)無任何刑訊逼供情況，更沒使用過任何械具”；“不存在指供、誘供等違法行為”，因而四上訴人訴稱原有罪供述系在刑訊逼供下屈打成招，系公安人員引供、誘供的理由，法院未予采信。

超期羈押頑疾

刑訊逼供被稱為我國刑事訴訟三大頑疾之一。另兩大頑疾，一是妨礙律師依法履行職務，另一個就是超期羈押。

根據(jù)《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對被拘留的人，提請批準逮捕的時限最長為30日；批捕時限最長為14日；偵查羈押時限最長為7個月；起訴時限最長為1個半月；一審時限最長為2個半月；二審時限最長為2個半月。按此規(guī)定，在訴訟程序銜接緊密的情況下，普通刑事案件（適用簡易程序案件除外）至二審終結(jié)前的羈押時間合計應在5個月零10日以內(nèi)，重大復雜案件一般也不應超過14個月零29日。

可是，在現(xiàn)實中，拘留后不按期提請逮捕、提請逮捕后不按期批捕、批捕后不按期偵結(jié)、偵結(jié)后不按期審查起訴、起訴后不按期審結(jié)等造成的超期羈押，一直相當普遍。最高人民檢察院提供的數(shù)據(jù)表明，1993年至2001年，全國政法機關每年度超期羈押的人數(shù)一直維持在5萬至8萬人之間，2002年在4萬人以上。

正因為此，2003年11月12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和公安部聯(lián)合下發(fā)通知，要求各地嚴格執(zhí)行《刑事訴訟法》，有罪依法追究，無罪依法放人，切實糾正防止超期羈押現(xiàn)象。

回到陳國清等人涉嫌搶劫殺人一案，可以發(fā)現(xiàn)從1994年7月底案發(fā)，到公安機關進入現(xiàn)場勘驗后立案，到2003年7月22日最近一次開庭，再到2004年3月26日宣布判決，每一個階段都存在著嚴重的超期羈押問題。

僅以二審為例。1996年8月14日，一審法院作出了一審判決。按照《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第二審法院對不服第一審判決的上訴案件，經(jīng)過審理后，原判決事實不清楚或者證據(jù)不足的，可以在查清事實后改判；也可以裁定撤銷原判，發(fā)回原審人民法院重新審判。河北省高院選擇了后者，于1996年10月6日將此案發(fā)回承德市中院重新審判。這一在我國刑事審判中很普遍的選擇，使得這個案件在此后的七年間，在一審法院與高院之間循環(huán)往復。七年中，承德市中院兩次以幾乎同樣的事實和證據(jù)，作出了同樣的死刑判決——仍然是在同一名審判長的主持下。而高院卻依然是繼續(xù)一次次發(fā)還重審。

追求程序正義

某種程度上，陳國清等涉嫌搶劫一案，還幾乎涵蓋了刑事訴訟程序中慣常見到的違反程序的問題。

在偵查階段，警方讓本案嫌疑人陳國清、何國強、楊士亮等串供，然后根據(jù)錄音整理成《偵查材料》入卷作為證據(jù)；現(xiàn)場勘驗筆錄沒有見證人簽字；陳國清在1994年七八兩月出勤簿原件及其1994年8月16日朱彥強輸液處方，警方明明提取了，卻并不入卷；作為重要物證的煙頭的照片始終未在庭上出示。

在檢察階段，四次一審，檢察機關前后僅制作了96、97兩份起訴書，此后被告人和辯護人再未接到過起訴書；被告人當庭指出檢察人員多次和偵查人員一起提審被告人；對二審法院、被告人、辯護人要求查清是否刑訊逼供的要求，檢察機關未作認真調(diào)查；對嚴重超期羈押不通知不糾正。

在審判階段，當河北省高院發(fā)回重審之后，一審法院沒有另組合議庭，而是同一審判人員連續(xù)三次擔任本案審判長，證據(jù)不足卻久拖不審，造成超期羈押。

刑事訴訟固然是為了遏制犯罪，懲罰罪犯，然而刑事訴訟卻絕不能草率定罪，刑及無辜。1996年修訂、1997年正式實施的《刑事訴訟法》，被認為是中國刑事司法中人權保護的一大進步。這部法律通過一系列程序性的規(guī)定，既規(guī)范、約束公檢法的權力，防止用不人道的殘忍的手段來打擊犯罪，同時又保護處于弱勢地位的嫌疑人、被告人的權利，使其擁有獲得權利救濟的機會。而這部法律體現(xiàn)出的“無罪推定”、“疑罪從無”等原則，更是對中國公檢法機關 “重實體輕程序”傳統(tǒng)的一大沖擊，它要求對被告人所指控的罪行，必須有充分、確鑿、有效的證據(jù)。如果審判中不能證明其有罪，就應認定其無罪。

“這個案子是1994年發(fā)生的。從承德中級法院到省高級法院，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9年尚未審結(jié)，因為案件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但這不是被告人的責任，責任是檢察機關沒有能力拿出證據(jù)來證明被告人有罪，可是卻讓被告來承擔喪失人身自由的代價。”陳瑞華說。

中國政法大學博士研究生導師樊崇義認為：“就本案而言，已經(jīng)羈押9年，應當綜合全案證據(jù)，來權衡一下，如果仍然達不到證據(jù)標準，就應該按照刑訴法162條規(guī)定，疑罪從無。”

問題是，如果此案真的“疑罪從無”，將四名被告人宣告無罪釋放，對于造成他們超期羈押九年多的責任又該如何追究？如果他們要求國家賠償，該由哪一個機關來賠償？當一個地方的公檢法機關都可能會為此承擔責任的時候，落實“疑罪從無”就變得難上加難。

然而，不管多么艱難，如果想真正邁入法治的門檻，就必須迎難而上。法治必然是以保障人的基本權利為基本出發(fā)點，個人生命與自由的價值，顯然比司法權力的權威，或者司法權擁有者的面子要高貴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