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平路,認識我的人都叫我小路。我在北京漂著差不多有兩年了,如今已經淪落到了乞討的境地。
剛到北京的時候,我們有5個人,一個鼓手一個鍵盤手兩個貝司手,我是吉他手兼主唱。我們有著相同的夢想,那就是在首都這個繁華之地,成就一番事業。
我們都希望能用音樂來釋放自己身上強烈的激情和欲望,我們的樂隊叫做菩提,看上去很像個無欲無嗔的組合,其實那下面隱藏著的卻是年輕人火熱的激情和渴望傳奇的欲望,不愿平淡的5個人聚集在一起,希望能走出一條不平凡的道路來。
我們先后轉戰了幾家音樂制作公司,全以失敗告終,即便是我們屢敗屢戰,聯系的公司影響力越來越小,可等待我們的結局卻一直只有一個,那就是一次一次被冷落。
后來我們幾個實在沒有錢花了,就到一些歌廳里面去賣唱。但是幾乎每家歌廳我們都做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然后就會和那里的老板發生沖突,不得不離開再找一家做。
其實原因也很簡單,我們只是想在客人少的時候唱唱自己的歌,類似于一種后現代的搖滾,充滿金屬的味道,“菩提本無樹啊,明鏡亦非臺,人生轉眼逝啊,匆匆幾十年……”
就是這樣的一個愿望,卻也無法實現。
記得有一次一個歌廳的老板指著我們幾個的鼻子說,你們樂意干就干,不樂意干就給我滾蛋,別他媽的在這兒邪聲邪氣地亂叫一氣,嚇跑了客人一個子兒也別想拿。
我笑著對他說,你不想付錢也就算了,但請你閉嘴。
當他轉過身去的時候,我從后面一把抓住他的頭發,只一扯就把他扔在地上,雜七亂八的一頓拳腳就讓那家伙鼻青臉腫了,然后我們5個就從窗戶跳出去,在保安捉到我們之前逃之夭夭了。
憎恨別人輕視我,因為我已經身臨其中。
后來實在熬不下去,大家也就散了。
我出來的時候根本就想不到會出現這種淪落到乞討的境地。有一段時間我也做了地鐵歌手,所謂地鐵歌手就是每天定時出現在地鐵的入口處,在人流經過的時候大聲唱歌,然后就可以得到一些人們丟在地上的硬幣,為了占個地盤還打過一架,后來就做煩了,那是個沒有辦法生活在陽光里的職業,我不喜歡。后來,為了吃上一頓飯,有時不得不跑上幾家小飯館兒什么的,先唱上一首人家喜歡聽的歌,老板高興了才會給上兩個饅頭,有時還會給點菜吃,有時候根本就沒人理,只能餓肚子。
那天我混進一家酒吧,要了一瓶酒,坐在角落里一個人慢慢地喝。
我的口袋里一文錢也沒有了,但我還是要了酒,事情如何收場我早就置之度外,只要有酒喝就好了,只要能醉,我早就不在乎臉皮了,大不了挨頓揍也就了了。
記得那天她很傷心,坐在酒吧的角落里掉眼淚,死命地抽煙,抽完了問我討煙,我連飯也吃不上,哪里來地煙呢,在我這里討不到又神經兮兮地問酒吧里的那些男人討。他們不懷好意地拉住她,指著衣領里說伸進來拿。她面無表情地站著,另一個男人詭秘地給了她一根煙,我不禁擔心起這個陌生的女子,她應該知道那也許是毒品。她接過去,他們替她點上,圍住她。
我走過去,把她拉出來。她皮膚很光滑,穿著暗青色的裙子,沒有化妝的臉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凄涼。那些男人不肯放過她,他們以為可以在她身上得到便宜,以為她是待價而沽。我知道她不是,她氣質良好,眼神清澈。我斜睨著這些面目可惡的男人,低聲說別惹事,我會報警。那些男人說怕死了,你報啊,當我們是嚇大的。
有個家伙上來當面就給我一拳,我的鼻子流血了,我笑笑說,行啊,你做我大哥吧,那人轉身大約是要和他那幫子弟兄們顯擺,我掄起一個酒瓶子就把他的后腦勺開了花,那幾個家伙一愣神的空兒,我拉了她就往外跑,直到跑得心都快從胸口里蹦出來時,我才停下來。
她的鞋跑丟了,腳在流血,但她卻不喊一聲疼。
我對她有些好奇,就問她,你怎么一個人去惹那些男人?
她不說話,突然就抱住頭,大聲地哭了起來。長發遮住了她的臉,我只能看到她的胸部起起伏伏。
等到她停下來的時候,我說我送你回家吧。
當我費盡周折地找到那間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推開門的一剎那,我有些恍惚,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還活在現在。
小屋里除了黑色就是紅色,滿墻貼得都是朋克、金屬、爵士、死亡、布魯絲的海報宣傳畫還有照片,還有些發了黃的演唱會門票。很長一段時間我也狂迷這些,我也曾不停地買,不停地貼,那種感受很深刻,仿佛每一張都貼在心上,越來越厚,越來越沉,越來越孤獨。沒錢買海報或買不到的時候,就去朋友那里蹭,在音像店門口轉悠,沒人時揭下一張就跑,好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其實才只有幾年時間。
她有些怕光,窗戶上釘了厚厚的遮光布和暗紅色的窗簾,用按釘繃在窗戶上,死的,無法拉開,屋子里便永遠是夜晚。
房間里沒有床,只鋪了一層黑紅相間的地板,在窗下鋪兩層厚厚的毛毯,便是她的的床了。有DVD機和電視,那些東西可以用來打發時間。還有鍋碗瓢盆,全堆在墻角。
我把她放到地上,然后說我該走了,你自己把門關好。
“你能不能天亮了再走,我一個人總是很冷。”她說。
我轉過身,把小屋的門關上,然后就靠在門板上,睡了。
醒來的時候,我看到她睡得很大膽,也很放肆,臉色紅潤,想是睡得很好。她是個沒有防備的女子,我想。
我走近墻角,看到做飯的那些工具上面都有灰塵了,想來也用得不多,旁邊還有個放垃圾的紙箱子,里面除了煙頭煙盒就是速食面的袋子。
我拿了燒紅的鐵絲在遮窗布上捅了幾個細細的小洞,立刻有陽光涌進來,像天堂里飛來的螢火蟲,讓我知道原來已經是白天了。
我沒有叫醒她,開門出來之后,就走了。
路過一家飯店,聞到魚的香氣,其實也算不上是路過,因為我每天都在路過路過,全是毫無意義的路過,呵呵,苦笑。
突然就想到她,那個不知名的女子,心里就莫名的一疼。
我想我應當為她做點什么,或許只是做一條魚。
我只有去伸手乞討了,我的吉他在上次打架時丟在酒吧里了,根本就沒有時間帶走。
在人多的地方,我找到一個壞掉井蓋的下水道,然后把腿放到那里面去,只露出上半身來,然后把頭發披散開來,用衣服蓋住井蓋邊緣,這樣就可以不用跪到地上去,而且可以像一個失去雙腿的人一樣得到更多的同情。
我討到了足夠做魚的錢,買齊東西就開始往回走。我用了半天的時間,幾次走錯了路,最后總算找到了那間小屋。
推門進去,我看到她正對著窗簾上那幾個鐵絲燒出來的洞發呆。
我取一個盆,舀上水,然后把魚放進去。
你回來了,她說。
我說,我只是想要給你做條魚。
魚不大,去掉內臟,一斤二三兩的樣子,大了過油不透,再小了卻不夠吃。
我從下面掐住魚鰓,用勺底擊魚頭正中,一下之后,魚便不動,力量要恰到好處,大了魚骨碎裂,魚便醒不了了,小了,魚不能昏,還要再打。
接著開始去鱗,很仔細地刮,尤其是和鰓相連的兩側,還有下巴與腹部相連魚頭與背相連的地方,以及尾鰭的后面,都是要打掉的。
之后把魚的側鰭全部剪掉,尾鰭的大刺也剪掉。在腹部開一小口,把內臟取出,然后伸入中食兩指,夾住食管,一并拉出,最后打開鰓蓋,將四條鰓片去掉。
接著把魚放到案板,用花刀切魚兩側,不能深也不能淺,深則露骨,淺則無味。
打一蛋,去黃留清,遍涂魚身。
油熱即入鍋,先入魚尾,后入魚頭。
魚經熱油一烹便即醒轉,會撬起身子想要逃避,此時須控制魚頭,不要入油。
待到身體已呈淡黃,將魚頭在油中一過,即可取出。
另取一鍋,加入油,待油熱。加入白糖,待起泡。泡多時,方加入少許山西陳醋。醋味起時,加入高湯。調汁。
已置于盤底菜蔬之上,澆汁,此時魚口尚在分張。
我把魚放在她面前,你可以吃,我說。
她并沒有吃,而是用眼睛盯著我,眼中有淚光閃動。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對待一條魚很殘忍?”她說。
我愣在那里,張張嘴卻沒有說出話來,如同那條魚,魚口尚在分張。
“你知不知道,我就叫做小魚。”她的淚終于從眼角流出來。
我的心忽然便疼痛起來,經不起那一對兒一對兒的淚珠兒,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我把她擁進懷里,喃喃地說,一定一定要記住,任何的事情都有結束的時候,比如那條魚,當生命失去的時候,其實魚并沒有消失,魚以另一種形式存在著,比如存在于你的心里,還有我的心里,不要把自己想作一條垂死的魚,那不是你,那不是。
她把頭埋在我的胸口,淚水打濕了我的衣衫。
她終于安靜下來,我說我該走了,她說她一個人在這個屋子里總是感覺很冷,你能再陪我一會兒嗎,只一會兒,聽我說說話,我說行。
她說,他不要我了。
他起先是愛過我的,也曾跟我講過許多情話,雖然聽上去像騙局,可是我喜歡聽。
后來他有了別人,我打電話過去,那個女人大聲地罵我。
我又撥過去,不死心,反復了幾次,他才肯接電話。
我請求他再編個故事騙騙我,他說你是不是很無聊?我絕望了,一味地說我愛你啊,他竟然笑了,你愛我關我什么事?好了,洗把臉找別的男人去吧,再見。
他拔掉電話線,他不要我了。
小魚兒慘然地笑。
韓若冰喜歡抽煙,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他幾乎每時每刻都要抽,噴煙圈給我看,一串串的。他有時吸了一口煙,然后就來吻我,煙都散在我的嘴里,我喜歡這種感覺,所以我也抽煙,死命地抽煙,哪怕咳出眼淚,這樣我的心里才會有片刻的安寧,仿佛他還在我身邊。
那時候他說冰就是水,在化學課上你一定是學過的,冰和水是一種物質,我們兩個在一起就是魚水情深了。我一直那么相信他,一直。如今我才明白,冰和水即便是一種物質,但卻是兩種形態,比如愛和不愛,比如生和死。
我摟住小魚,忘記他吧,這樣的男人沒有什么好留戀的,不過是為了讓你成長而存在,除此以外別無意義,任何的事情都要有結束的時候,包括你給韓若冰的愛情。
我低頭時看到地上一個亮點,才發現有陽光不知何時已經涌進來,像天堂里遠道而來的螢火蟲,閃閃爍爍地飛。
我放開小魚,走到窗前,把厚厚的遮光布和暗紅色的窗簾一并撕下來。大片的陽光涌進來,照亮了的小屋讓我感動。小魚兒呆呆地坐在陽光里,她的皮膚是一種寧靜的白,寧靜的讓人想要擁抱,這讓我有些迷茫。
記得那天不知是誰家在放著許美靜的《城里的月光》,我好像突然脫去一層皮,那個平常的上午,那個奇怪的上午,撕開窗的一剎那,我想我的新生活開始了。
我說,跟我去杭州吧,小魚,那里才是你的天堂。
陽光里的小魚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可是為什么呢,她說。
失戀以后就搬家,我說。
小魚笑出聲,很好聽的聲音,那晚你怎么會為我挺身而出呢,她說。
我看不慣女孩子被男人欺負,我說。
那你干嘛把人家打成那樣兒?
我憎恨別人輕視我,因為我已經身臨其中。
那你會不會輕視我?
我端起她的下巴,吻她的唇,吻一個我似乎才剛剛愛上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