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低柜

認識成姐是在病房里，我們曾是病友。嬌小玲瓏的成姐只有１.５６米高，成姐的老公卻是挺拔的１.８０米個頭，這一對兒夫妻鮮明的高矮落差，吸引了病友們好奇的目光，在家屬探視的時間里，高個子先生和矮個子夫人兩人牽手相攜，成為病房里一道搶眼的風景。

成姐毫不忌諱自己個頭上與丈夫的落差，她落落大方并不失幽默地說：“我倆是‘高低柜’?！?/p>

高低柜在家具系列中是指有高有矮的聯體家具，在和成姐相處的這些日子里，成姐的“高柜”丈夫對她這個“低柜”太太無微不至的照顧是一種真誠細膩的感情流露，讓人看到了生活中賦予人性、品格、有血有肉的高低柜。

成姐是個健談的女人，性格開朗的她走到哪兒都會留下一串笑聲。她同期的病友做了手術后陸續出院了，她因為傷口有滲液，還需繼續治療，這樣等來了我們這后續部隊。

我們病房是標準的女性病房，住進這里，女人們暗自慶幸，將這片天地比喻為感冒病房。是啊，感冒也是病，但它可以治愈。由此可以感覺到病人的心里既充滿了對生命的渴望，又寄予對病況愈后良好的期盼。

病房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每周，那些做過手術的病人，在家屬的陪伴下離開這兒，又一撥兒由家屬陪伴的新病人進駐，來來往往，病床總沒有空閑。醫院像是營盤，病人如兵，只是比當兵的服役期要短許多。

在同屋人中，成姐算是老病號了，也是當仁不讓的大姐。在這個充滿女人味的病房里，女人們生病躺倒后，最緊張的是各家的男人。醫生們有條不紊地忙碌，丈夫們則慌亂地跑上忙下，行走匆匆，亂了陣腳，焦急的臉上寫滿了無奈和緊張。男人們精神上行動上語言上的一切還影響著躺在病床上女人的情緒。

成姐的丈夫，他的沉穩、耐心、細膩是眾多陪伴家屬的榜樣。

成姐的丈夫和她反差很大，他總是沉默寡言，默默地為成姐做著一切。后來，我和成姐一家特別熟了，知道了她和他的過去。

“高低柜”沒有蕩氣回腸起伏跌宕的愛情故事，但他們愛得真切執著。成姐的丈夫叫建國，比成姐大兩歲，和成姐同是老三屆。建國中學畢業正逢文革期間，他別無選擇和同學們一道奔赴內蒙大草原，一走就是好幾年。草原生活鍛煉了他果敢、剛毅的性格，他將青春無悔地奉獻給了草原?；謴透呖己?，他快馬加鞭一路緊追，才趕上大學這班車，成為土木系結構專業的大學生，大學畢業已是而立之年。

成姐沒上過山下過鄉，開始時在街道幫忙，后來分配在一家副食店做會計。潑辣、能干的成姐頗受領導重視，可到了談情說愛的年齡卻沒有對上心思的人，快３０歲了還孑然一身。建國是成姐鄰家大哥的同學，當鄰家大哥將建國帶到成姐眼前時，成姐只是對建國的高和黑有點印象，其他并無感覺。鄰家大哥走后，成姐和建國漫步在門前的小路上，路面很窄，一路上建國也沒話，走著走著一輛灑水車迎面開來，一瞬間到了眼前，沒等成姐有所反應，建國一步邁到成姐的外邊擋住了她，噴出的水流澆濕了建國的褲腿和鞋。沒有什么表白，就這個下意識的動作，成姐在心里已經認定了建國。她知道建國是個知冷知熱懂得疼人的人，自己苦苦尋覓的就是這個人。

建國長相挺棒，有棱有角的臉上透著男人的剛毅，言談舉止帶著下過鄉的人特有的沉穩，他從不多言多語，說出的每一句話又特別有分量。建國的家境不太好，父母在他下鄉時先后去世，留下一間十多平方米的小屋，雖然家中沒有雄厚的經濟基礎，但他剛毅的性格深深吸引了成姐，沒有更多的花前月下，真摯的感情使成姐和他走到了一起。

后來，成姐的單位不景氣，性格爽朗的成姐不想依賴別人，總想自己干點什么，成姐將想法和建國一說，倆人想到一塊去了，籌備一番后，他們自己注冊了運輸公司，公司的一切經營活動由建國張羅，成姐仍做會計，他們每天早出晚歸，幾年下來卻也收獲不小。

成姐是個細致、精干的女人，每天忙完工作后將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建國跑業務雖然很辛苦，但無論幾點回家，片刻工夫成姐就將可口的飯菜擺上了飯桌。家，是建國溫馨舒適的港灣，閑暇時建國左手挽著太太，右手拉著女兒，一家３口散步是他最愜意的時刻。

成姐病了，這病來的突然，讓建國措手不及。那天，成姐去市里看病回到家，默默地收拾東西準備去住院，想想孩子尚小，公司剛剛步入正軌，自己這一去不知是什么結果，不由得潸然淚下，此情此景建國看了個滿眼。建國是那種心中愁腸百結也不會當著老婆抹眼淚的男人，他把妻子攬在懷里，輕輕抹去她臉上的淚水：“我們積極治療，一定要挺住，心態好就是最好的藥。”

建國陪成姐來市里住院后，他將女兒寄養在孩子姥姥家，在醫院的招待所定了個床位，每個星期建國都要坐兩個小時車回趟家，看看女兒，拿點換洗的衣服，剩下的時間全在醫院。

每天６點剛過，準備下夜班的護士開始為患者量體溫，建國就悄悄來到病房，輕聲細語地問成姐早晨想吃什么，然后便去張羅買來，他還經常為同病房的病友一塊兒買來早點。晚上，建國伺候成姐洗漱，幫助成姐做好睡覺前的準備，那份溫存讓病友們羨慕不已。

病房的病人來自社會的各個階層，每人的經濟狀況不一樣，病友們大都生活在重病的精神負擔和治病費用的經濟負擔這雙層壓力下。一天，快到吃晚飯時，樓道里傳來了幽幽的哭聲，大家心頭為之一緊，不知出了什么事。一打聽，才知鄰病室26床是個生活很困難的病友，中午家人送來了一小飯盒燉肉，她沒舍得吃，留下一半準備晚上吃，放在水房的熱水箱上溫著，誰知臨吃飯卻發現不見了，她又急又氣不禁失聲痛哭。

見此情景，大家議論紛紛。

“黃鼠狼單咬病鴨子，26床還不如中午把肉都吃了呢。”32床劉姐說。

“這小偷太可惡，偷病人飯太缺德，不得好死?！?9床小張詛咒小偷。

這當中，成姐悄悄地和建國說了什么，建國出去了。一會兒工夫，建國前腳進病房，后腳護士長跟來了。

“我替26床謝謝這位大哥，以后病房還要加強管理，以前也出過丟飯的事，后來破案了，現在又出現這樣的事真不應該，小偷是偷什么的都有啊?！弊o士長說。

見此情景大家才明白，原來成姐讓建國到樓下餐廳為26床病友新買了飯菜。全屋人將贊賞的目光投向建國，建國微微笑著一聲不吭。

“我們建國心眼好，見不得人抹眼淚?！闭f話時成姐一臉自豪。

病房里周三是化療日，化療很痛苦，這種以毒攻毒的治療，對病人的體能是考驗，從輸進化療藥那一刻，病人就進入與病魔抗爭的時刻，先是藥物進入靜脈引起的疼痛，繼而是食欲減退、煩躁，再后來開始嘔吐。說來也怪，嘔吐仿佛傳染似的，有時病房中同一時刻三四個人都吐，那場面雖不驚天動地，卻也讓人過目不忘。

每到這時，建國在成姐身邊一手拿盆，另一只手輕輕地拍著成姐的后背，建國眉頭緊皺，臉上布滿了焦急，恨不得替成姐承受病痛的折磨。收拾完一切，建國緊握成姐的手，趴在成姐的耳邊悄悄地說什么，病友們從成姐微微笑著的臉上讀懂了成姐的幸福。

醫院里每晚9點清病房，陪伴的男人一律撤退，留出時間讓女人們在熄燈前做完個人衛生。那天家屬們都走了后，緊挨著成姐的32床輸完液吃了許多西瓜，可能是西瓜太涼了，從10點開始，32床一會兒吐，一會兒嘔，成姐一趟趟為她端盆、倒水、捶背，又一趟趟去喊值班護士，陪著32床折騰了大半夜，直到后半夜值班醫生為32床打了針后她才慢慢地消停下來。

天亮后，32床的家屬來了，“好人哪，大姐，真太麻煩您了，大姐！”那個粗壯的漢子一個勁兒向成姐表示感謝，

“都是病人，互相照顧不算什么，我們是同病相憐啊。”成姐臉紅了。

當兩個男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時，我們已淚濕衣衫。

成姐的傷口終于長好了，她要出院了。臨走前“高低柜”挨屋與大家告別，我們慶賀成姐走向健康，祝愿“高低柜”像傳世的紅木家具一樣典雅、莊重、雋永到永遠。

從此，病房里沒有了成姐爽朗的笑聲和建國的身影，惟有“高低柜”演繹的情感故事留在我們心間，成為病友們的美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