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印

我是一家餐館的伙計，這里的菜很精致，外國人與在外國長大的華人愛光顧。

餐館的客人不少，都講英語。客人中有一位女孩，名叫Ｃｈｉｎａ，她與我年紀相仿，是上海人，英文也好。她和我也說英語。而她交的男朋友，都是說英語的男人，無論是白皮膚還是黃皮膚。

她對我說：“Ｃｈｉｎａ也是瓷器，非常精美的。”

Ｃｈｉｎａ的皮膚好，她不涂粉底，臉也滑如粉團。

她美麗，活力四射，我喜歡她。起初，她與不同的男伴一起來，拍散拖。每一次，她都涂不同顏色的唇膏。唇膏印在紙巾上，很清楚。上次是粉色，這次是紫色。

一個又一個男人，是否都吻過她？我望著她的唇印發呆，最后將它們帶回家。

我把唇印剪出來，用膠水貼在白紙上，橫排于相架內，放在我的床頭。日子單一、沉悶，但我仍很高興，有Ｃｈｉｎａ的唇印陪伴我。

當我的唇印收集到１６個之時，Ｃｈｉｎａ的唇膏顏色統一了，全是暗紅。她也選定了男朋友：一名外籍銀行家，比Ｃｈｉｎａ年長十多歲吧。稀疏的金發，中央有點禿。

他們愛在桌下牽手，那男人頗英俊。有一次，我看見他們在門外拉扯，他對Ｃｈｉｎａ不太溫柔。我甚至懷疑，他骨子里有種族歧視，只是Ｃｈｉｎａ看不見。

Ｃｈｉｎａ與男朋友再來時，他們在餐館吵架。Ｃｈｉｎａ哭。后來，居然那男人先走。

我遞給她紙巾，又讓她到樓上貴賓間休息。

哭了一會，她說：“千挑萬選，揀個野蠻人。”

Ｃｈｉｎａ啜泣。而我，不好意思阻礙她發泄。

最后她道謝：“阿誠，你是好男人。”

忽然，我勇氣十足，問她：“Ｃｈｉｎａ，你不與上海人拍拖嗎？”

她睜大眼：“誰？”

“我。”我說，“我可以做你的男朋友，如果你不介意。”

她呆了兩秒，繼而大笑，笑得伏在沙發上。笑完后，她說：“我走了。”她站起來。

我也站起來，問：“你對我沒好感？”

她轉過頭，望著我，“我不能同一名侍應生拍拖。”然后，她微笑，友善的微笑。

她走下樓梯，離開餐館。

這一晚，她的唇印無顏色。我扁扁嘴，也不太傷感。是的，美女怎會看上侍應生？只是，我得讓她知道有人喜歡她。Ｙｅａｈ我做得對！

之后，Ｃｈｉｎａ又開始拍散拖，她帶不同的男人來吃晚飯。她愛吃粉皮、醉雞、拔絲香蕉。Ｃｈｉｎａ很能吃，只是不太能喝，易醉，醉后。她笑得特別大聲。

我繼續收集她的唇印，五顏六色。這半年，鮮紅色居多。

而我，升了部長，又結交了女朋友。她是花店售貨員，每天都為我們餐館送鮮花。她叫Ｄａｉｓｙ。

Ｄａｉｓｙ與Ｃｈｉｎａ是兩種人。Ｄａｉｓｙ常常同我研究向政府借錢買樓的事，還振振有詞地說：“如果你打算娶我，就得讓我住新樓！”

我只有２３歲，她才２１歲，我沒想過要結婚。但我是認真的。于是，我買了樓，裝修后租給別人住。

Ｄａｉｓｙ說：“你買了樓我就跟定你啦！否則，我還有其他選擇！”

我愕然。

Ｃｈｉｎａ依然與不同的男朋友在一起，她見過Ｄａｉｓｙ。她說：“與你很襯啊！”說罷，她拍拍我的肩，我第一次留心她的手指，非常非常嬌美。而我，忽然臉紅。

Ｄａｉｓｙ與我處于半同居狀態，但我從來沒對Ｄａｉｓｙ臉紅。而Ｃｈｉｎａ，只是用手指頭碰了碰我，我立刻知道，我更愛誰。

我仍沒放棄Ｃｈｉｎａ的唇印，只是，收藏要小心。我用保鮮袋將它們封好，放入衣柜。我不知道Ｄａｉｓｙ有沒有事情瞞我，但我這樣瞞著她，倒沒有不安。我只是有收集嗜好，雖然思想上越軌，但在肉體上對她忠心，已足夠了吧？

如此這般，又過一年，我２４歲，我猜，Ｃｈｉｎａ也是２４歲。

就在這一年，Ｃｈｉｎａ又失戀了，她的男朋友喜歡了別人。“他說與我不是同聲同氣……但我的英文也很好嘛……”Ｃｈｉｎａ一邊哭一邊抽氣，我遞完紙巾又遞水。

她說：“我不談戀愛了。”說完，她還拍了一下桌面。

我望著她，忍不住說：“不如你與我一起吧！”

她怔了怔，皺眉：“幾年前，我們不是說得清清楚楚嗎？”

我說：“你等一等。”

我跑上樓，拿來一堆唇印，對她說：“家里還有很多。”

她碰了碰唇印，望著我。

我說：“是你留下來的。”

Ｃｈｉｎａ張大了嘴。

我說：“你放心，我不是變態。”后又說，“我只是，愛你。”

就這樣，Ｃｈｉｎａ的鼻子紅了。三秒后，她痛哭，拿起紙巾掩面，哭，聲音很大。

已經沒有客人了，我抱住她，她在我懷里哭了一陣，然后推開我。“還是不可以。”她說。

我問：“有人這么愛你，你不感動嗎？”

她說：“我還有很多選擇。”半晌后，我點了點頭。

“對不起。”她輕撫我的臉。這些小動作，令我著迷至今。ＣｈｉｎａＣｈｉｎａ你知不知道？

忍痛，我把她的手從我的臉上拿下來，放回桌面。我說：“最重要的是，你以后要常來。”

她點點頭，笑。“唔……拔絲香蕉……”接著扮一個饞嘴相。這是我第二次向Ｃｈｉｎａ示愛。這一夜，我失眠，感覺心碎。

從此，我沒有再收集她的唇印。或許，從第一個唇印起，我只是為了感動她。她仍然不愛我，我便失去了收集唇印的興趣。

這兩年，我與Ｄａｉｓｙ的關系冷淡了許多。

一年后，我２７歲，Ｄａｉｓｙ與我分了手。她又哭又叫，說我浪費了她的青春，這使我內疚萬分。最后，我賣了樓，樓款的三分之二歸她，我只拿三分之一。

隔了半年，我才知Ｄａｉｓｙ早已與一名會計師在一起，他們正準備結婚。Ｄａｉｓｙ真的有心計。這讓我懷念Ｃｈｉｎａ，常在情路上碰壁的她，今天，與誰一起？

在我２９歲那年，老板要移民。我買下了他的餐館。沒裝修，伙計也是原班人馬。

我想，如果Ｃｈｉｎａ再來，我會告訴她，我現在已是老板了。

幾個月后，Ｃｈｉｎａ來了，這一次，她一個人來的。

她說：“專程來吃拔絲香蕉，還有粉皮與醉雞！”

“立即做！”我興致勃勃，一顆心在雀躍。

我坐到她面前，問：“生活愉快嗎？”

她聳聳肩：“這半年，結交不到男朋友。”

我說：“還年輕嘛！我才３０，你也是３０。”

她望著我，笑：“誰告訴你我３０歲？我３３了。”

哦？Ｃｈｉｎａ居然比我年長。

她呷一口酒，又是笑。

忽然，一股力量涌上心，我說：“Ｃｈｉｎａ，我已是這餐館的老板。”她瞪大眼，說：“恭喜你了！”

然后，我說：“Ｃｈｉｎａ，我現在什么都有了，你能與我在一起嗎？”

Ｃｈｉｎａ眨了眨眼，又呷了口酒，微笑，不語。

那晚，Ｃｈｉｎａ很平靜，沒有哭，沒有叫，沒有大笑。我回家后，全身寒顫，病了一周，瘦了１０磅。這是最大的失戀。當我什么都有了之后，她仍然不愛我。

一年后，我將餐館關閉。在另一區開店鋪。這次，我做法國菜，餐館的名字是Ｌｉｐｓ。我懷念Ｃｈｉｎａ的唇印。

餐館的墻上，是Ｃｈｉｎａ舊有的唇印，用一個一個相架鑲嵌起來，客人都覺得別致有品位。她的唇印，與白色的墻配合，天衣無縫。

生意不俗。我留了胡子，買了車，置了新別墅。一切很好，只是沒有女朋友。我仍然愛著Ｃｈｉｎａ。

一晚Ｌｉｐｓ來了一對客人。那男人風度翩翩，而女人，則美艷耀目。那是Ｃｈｉｎａ與她的男伴。

Ｃｈｉｎａ進來后，朝墻上打量許久，直到與我對視，她才明白，為什么會有這樣一家餐館。

我們打了一個招呼后，我獨自外出，到另一家餐館去喝酒。

我流淚。這么多年，Ｃｈｉｎａ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居然，我對她的感覺一直沒變。

接近打烊，我才走回Ｌｉｐｓ。看見Ｃｈｉｎａ坐在靠近門口的地方。她望著我笑。怎么，她竟然沒離開？

我上前，對她說：“他是一位好男友吧？”

她點點頭，笑。

“你如愿以償了？”我問。

她想了想，反問我：“這里……Ｌｉｐｓ……是因為我嗎？”

我微笑，點頭。

“我是靈感？”她問。

“你是一切的靈感。”我說。她的眼里有溫柔在閃動。

我告訴她：“你放心，我不會再來第四次。”

她卻說：“那么，我來一次總可以吧？”

我愕然。

她緩緩地說：“我長這么大，沒做過有建設性的事……沒想到，因為我，有人開了一間餐館。”

我的心柔軟得發痛，Ｃｈｉｎａ的眼眸內正涌起薄薄的霧。

她說：“你使我覺得自己……并不是一個毫無用處的人……我是……有貢獻的……”說著，她的眼淚流下來。

我悲喜交加。

她垂下頭，說：“忽然，我很愛我自己。”

夠了夠了，忍不住，我擁抱她。這次，我抱得特別緊。

她在我懷中說：“所以，我愛你。”

我真傻，原來愛一個女人，最要緊的，是使她先愛上自己。

Ｃｈｉｎａ抬起紅腫的眼睛，說：“答應我，給我機會……”

我吻了吻她：“一千個機會，夠不夠？”

“我想跟你一起經營這間餐館。我來上班，做點有意義的事。”

“好好。”我微笑，“請一個美麗勞工加盟！”

Ｃｈｉｎａ，我什么都愿意答應你。等了那么久，為的就是這一刻。我的唇，印到她的唇上，我妒忌那紙巾已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