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牛玉琴在沙漠植樹治沙,在窮鄉辦學樹人
金雞沙村位于中國陜西與內蒙古之交,是個小村落。多年來,該村二千九百個村民一直提心吊膽,因為近臨就是毛烏素沙漠。
雖然該村每個家庭都獲政府分配土地,但莊稼難以生長,牲口無處放牧,只有在沙地上尋找零星的干枯植物,生活困苦。
村里孩子的游戲,就是順著沙丘往下滾,自得其樂,而他們的父母則望著綿延起伏的沙丘驚惶不安。沙塵暴從北面橫掃過來,每一次都幾乎使他們全年的收入毀于一旦。猛烈的沙塵暴有時竟會席卷到北京,甚至遠至韓國漢城也感覺到它的威脅。
“剛出嫁搬來的那會兒,我們很窮。我只琢磨著怎么活命。要活命,就得治沙,要不就全被沙埋了。”牛玉琴說。
牛玉琴娘家在陜西省定邊縣,家中七個女孩四個男孩,她排行第三,十九歲嫁給張加旺,搬到金雞沙村。
牛玉琴的父母是農民,家里從未寬裕過。她發現婚后生活更加艱難,有些出乎意外。“我婆婆有精神病,不能做家務。日子真難啊,沒有哪一天能吃飽肚子。”她說。
直到文化大革命后1970年代末,每個家庭才獲準養三只羊、三只雞。牛玉琴一家就靠三只雞下蛋出售來維持生活,一年還賣不到人民幣二百元。
她三個兒子出世后,一家生活仍未好轉,甚至更困難,因為有七張嘴吃飯。兩夫婦每天帶著三個年幼兒子去沙漠放羊,任羊兒找到什么吃什么。在一次放羊途中,牛玉琴頂著烈日試種了幾株楊樹。
“我們種樹,是想在外面放羊時有地方歇歇腳。我試種了幾棵,心想,要是成了,就多種一些。結果樹都活了!”她說。
楊樹給牛玉琴和張加旺帶來了希望,認為要有決心,就能向沙漠挑戰,不許它蔓延。“開林場是我們一起下的決定。當時我們少吃少穿,但決心試一試。”牛玉琴憶述。

一九八五年,在當地政府鼓勵下,牛玉琴和丈夫在一份十五年合同上按了手印,租下毛烏素沙漠南邊六百六十七公頃土地植樹種草,阻止沙漠蔓延。為了紀念他們踏上治沙征程的楊樹,他們將那片地取名為“一棵樹”。
牛玉琴當年只有三十六歲,在合同上按了手印后,一生的最大挑戰也開始了。那土地延伸進沙漠二十四公里,十五年的地租就要人民幣二千七百元。她家里沒有這筆錢,縣政府最終給她優惠,只收了七百八十元,難題解決了。
“我飼養了二百只雞,籌集到兩千多元。這筆錢現在不算多,在當時卻不是小數目,但要買樹苗還是不夠的。”牛玉琴說。至于其他所需東西,唯有四處向好友借,向村委會借。
由于缺乏經驗,牛玉琴和丈夫不知道在沙漠嚴酷條件下哪些樹能活,哪些不能活。資金不足,也大大限制了選苗。
“起初要得到樹苗真困難。只有兩千塊錢,我們不敢買大苗,只有找小苗,小苗花錢少。”她回憶說。
搬運樹苗是另一大難題。公公、婆婆年老,小兒子只有十歲,搬運工作于是就落在牛玉琴和丈夫,以及兩個大一點的兒子張立軍和張立富肩上。他們要扛著樹苗跋涉兩小時,才能走到那片地——他們心中的綠洲。
“我們得背起五十多公斤樹苗,每天只能走一個來回。早上四點多起床,晚上九點多才能趕回家。”玉琴的大兒子張立軍說。
他們還得帶上干糧和水,除了飲用水,也要帶澆樹的水。“喝的水只能帶一壺,吃玉米饃饃時,每人只能喝一口水,多喝一口都不敢,多喝就沒水了。”牛玉琴說。
第一個植樹季節,他們種下了一百株樹苗,但一場沙塵暴把全部樹苗連根刮走。牛玉琴決不放棄夢想,第二天就回到林場繼續種樹。
“沙塵暴一來,樹苗就全刮走了。沙漠里從來沒見過綠色,我們也是干一天學一天。后來樹活得成,見到沙漠里有了綠色,我們信心也足了。”她說。
這家人又面臨另一個大考驗。缺錢,可以向人借;樹苗被刮走,可以補種。但這個問題卻關乎生死:張加旺患上骨癌,并于1985年初動了第一次手術。
手術使牛玉琴一家債臺高筑。每天,牛玉琴要先走兩小時到靖邊縣的醫院照顧丈夫,然后再回林場植樹,還要為全家做飯。
“生活真難啊,精神壓力也很大。我整天都擔心自己頂不下去,體重減了二十公斤,”她說,“但我不能就這樣撒手,無論多累,都必須堅持。我常常全身大汗,風沙刮臉,但我堅持著,一天一天干。”
張加旺的手術不成功,七月份在西安又做了一次。1986年,治愈的希望最后破滅,患癌的左腿被截去,但癌細胞早已向全身擴散了。醫生將壞消息告訴牛玉琴。當時,他們一家已欠債七千多元。
身體勞累和精神壓力損壞了牛玉琴的健康。她吃干糧,飲水少,不久便患了急性闌尾炎。她住進丈夫的醫院,只住了五天,就懇求醫生教她如何替自己和丈夫打針。
躺在病床上,牛玉琴覺得精神壓力快要把自己壓扁了。她責怪自己:“你真蠢!男人病了,你也病了,還要一個勁兒種樹。”
這時,她聽到窗外傳來悅耳的雨聲。“我當時非常著急,擔心。我不敢動,但一定要從床上爬起來看下雨。這下樹苗有救了!”牛玉琴說。
孩子并不知道父親的病有多嚴重,但都很懂事,令父母感到自豪。兩個大孩子堅持父母不在時繼續植樹。九歲的小兒子張立強患感冒病倒,牛玉琴拿出兩只雞蛋給他吃,他卻對母親說:“媽,別給我雞蛋,留著多買幾棵樹苗吧。”
牛玉琴知道自己必須堅持到底,她不顧腹部持續疼痛,和丈夫出院回家去。她壓著傷口鼓勵自己:已經不太疼了,堅持每天工作。
“我們夫婦都不在時,樹種得不夠,要把時間搶回來,只好請幫手,每人每天要花三塊錢,沒有別的辦法,我又借了四千元。”她說。張加旺不顧自己失去了一條腿,仍然每天去林場,拄著拐杖幫種樹。
“每天早上一起來,我就給他打針,他再給我打,然后就奔向沙漠去。他的腿也不疼了。”牛玉琴說。
很不幸,盡管張加旺求生意志強烈,但還是沒能活著見到自己夢寐以求的成果。1988年5月,他終于病故,遺下了四十歲的妻子、年長多病的父母,以及三個年輕兒子。
有一天黃昏,牛玉琴懷著沉重心情看著逐漸暗淡的天際。防止沙漠蔓延是一個綠色的夢,是她和故去丈夫的共同理想,現在這個夢只實現了一半,就在距離他們家二十四公里遠的地方。而所謂家,其實只有一間睡房的破屋。
丈夫去世后,牛玉琴要擔起整個家。她動過闌尾炎手術,還在恢復期,每次勞累過度,傷口就痛。她還能堅持下去嗎?要不要就此減少損失,賣掉一切,使全家過得舒坦些?她猶豫著。
“有人取笑我,說我有毛病。一位鄉親勸我把樹賣掉,享幾年清福。可這些全是我和丈夫干出來的啊,也是孩子的未來。就是給一億元,我也不賣。”牛玉琴回憶道。
張加旺臨終遺言之一,是要下一代有書讀。他囑咐玉琴,等到林場有了收入,要為村里辦所學校。
牛玉琴沒上過一天學,知道沒書讀的滋味。當初丈夫生病,她頭一次陪他上靖邊縣醫院,就因為不識路標而迷了路。
直到1988年,她被選為陜西省人民代表參加省人大會議時,才開始學第一個字。“會上,我默背發言稿的第一行字,回去后就學著寫。”她說。她就是這么一行字一行字的學辭匯,現在她說自己大概有“小學水平”了。
她的大兒子張立軍讀了小學二年級便綴學,因為家里負擔不起那五毛錢的入學報名費,這件事他至今還在惋惜。
“我現在還想讀書,想多學點東西,但已經很難了。沒讀書,干什么都難。”現年三十五歲的張立軍說。
因此,就算林場的收入還未足夠,牛玉琴便開始計劃在金雞沙村辦學。她知道這個決定會令家里犧牲更大,但她也知道,從長遠看,全村都會因而受益。
“開始種樹那會兒,我就問過自己,為啥這么窮。我們窮是因為沒讀過書。我可以過得苦一點,但我決心要辦幾所學校。我們這輩人靠兩手種樹,下一輩就能用機器種樹,”她說,“村里孩子必須讀書。他們不蠢,很機靈。不讀書就成了文盲。我這樣做,日子是會困難些,錢少了,得對付著過。”
她夢想為金雞沙村辦一所有八間教室的學校,但林場收入離所需資金還差一大截。她再次四處奔波,籌集資金買磚頭和水泥。她借到九千元,勉強湊了兩萬元建校費。
1990年,旺琴小學開學了,村里有一百五十多個孩子頭一次走進學校。牛玉琴分別用丈夫和自己姓名的最后一個字取了校名。
沒過多久,教室就擁擠不堪,牛玉琴不得不再想辦法籌錢修建第二棟教學樓。幸好,陜西省教育廳和香港的楊志明答應資助。楊志明眼見克己的牛玉琴生活清苦,行為高尚,非常佩服,捐助了人民幣五萬元。
牛玉琴和她家庭的景遇終于好轉,林場和放羊的收入越來越多,而牛玉琴的治沙工作也開始引起政府部門和環保組織注意。
1990年,中華婦女聯合會評選她為“三八紅旗手”,這稱號專授予有特殊貢獻的婦女。1993年10月15日,牛玉琴在泰國曼谷從詩琳通公主手中接過了拉奧博士獎,是她第一次獲得國際獎項。該獎由聯合國糧食農業組織頒發,表彰在改造生態環境上有重大貢獻的人士。
1996年,牛玉琴獲得西北電管局贊助,開辦了一家治沙公司,提供治沙工程咨詢服務,小兒子張立強擔任公司技術顧問。
工作得到賞識,牛玉琴信心倍增,于1998年4月1日又簽下一份六百七十公頃的土地合同,這一次是在內蒙古沙漠地區。他們將新林場命名為加玉林場。后來,牛玉琴被選為全國人大代表,赴北京參加第九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
最近幾年,牛玉琴一直在兩個林場生活,間或要外出開會,還因積勞成疾上過幾次醫院。
回首往事,牛玉琴十分自豪。她看到自己種下的樹阻止了沙漠蔓延。家園正逐步向沙漠地區伸展,也看到了鄉親響應她的號召,紛紛植樹種草。“鄉親起初不相信沙漠里能長樹,但經過三四年,看見樹木果真活了,都很震驚,觀念也改變了。”她說。
加玉林場現在由大兒子張立軍管理。二十多個游牧家庭從內蒙古山區遷徙過來,牛玉琴從自己土地中撥出四畝分給這些家庭,給他們耕種。
牛玉琴還有個大計劃。旺琴小學老師的工資是她出錢支付的,她計劃再蓋一個宿舍,供鄰村孩子住宿,這樣就有更多孩子可以上學。
她三個兒子的治沙經驗越來越豐富,政府和鄉親的支持也越來越大,牛玉琴打算在當地修建一個灌溉系統,種植土豆、大蒜、小麥和黃豆。
過去十七年千辛萬苦,牛玉琴說她沒有后悔過。“不管磨去多少皮,減掉多少肉,也不管有多累,我從不后悔。無論遇到什么困難,你要害怕,就一事無成。”她說。
“要成事,就必須有信心,切實苦干,百折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