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丹心且為誰

北京幾代帝都，歷史悠久，每一個胡同，一個巷子，一個地名都有著歷史文化的濃韻。

拿“西四”來說，就有著很大的講頭。西四元朝時叫“大市街”，是一個非常熱鬧的地方。西四十字路口上的四個牌樓南北朝向的各寫著“大市街”三個大字。什么是牌樓呢？牌樓就是“牌坊”、“坊”的俗稱，是古代居民基本的居住單位，由“里”和“坊”的大門演變過來的。“牌坊”剛開始是街區門牌標志，后來又加入了商業標志的街道牌坊。這些牌坊“高聳若樓臺”，所以叫做“牌樓”。西四的四座牌樓名稱分別為“積慶坊”、“金城坊”、“安富坊”、“鳴云坊”，它們都是沖天柱牌樓。所謂“沖天柱”就是樓柱超過樓頂，直指天空。西四自從有了四座牌樓之后老百姓就不說“大市街”了，干脆叫西四牌樓。后來叫法省了事，直稱“四牌樓”。北平解放的時候牌樓還在，在上個世紀50年代為了擴建馬路把這些牌樓拆了。牌樓沒有了，叫法也就簡稱為“西四”。

“西四牌樓”在明朝可是個令人恐怖的地方。明末楊士聰在《甲申核真略》中說：“西四牌樓者，乃歷朝行刑之地，所謂戮人于市者也。”這里曾是刑場，惡貫滿盈的人死于此，清白無辜的人死于此，功高蓋世的人亦死于此。尸橫西市，血染黃塵，婦孺慟泣，陰魂難散，這里充溢著皇權專制的冷冷殺氣，冤屈難昭的森森鬼氣，還有碧血丹心的浩然正氣。

慘死于西市，造成千古奇冤的莫過于明朝名將袁崇煥了。

早在天啟年間，袁崇煥抵御蒙古兵和女真就立下了赫赫戰功。努爾哈赤曾把大明帝國打得搖搖欲墜，是袁崇煥這時登上了悲壯的歷史舞臺，使后金在與明軍的交戰中遭到慘敗。在崇禎二年，滿清的軍隊圍困北京城，袁崇煥熟諳戰事英勇作戰，大敗敵軍于廣渠門外，保衛了明朝的中央政府。當時滿軍后退幾十里，袁崇煥堅持持久戰，想拖一拖孤軍深入的滿軍，等各路援軍到了里應外合奪取勝利，而皇上、一些大臣和京城百姓愿意盡快把滿軍趕走，袁爺的做法違背這些人的意愿，為他遭受冤屈埋下隱患。

滿清的首領———擁有雄才大略的皇太極為袁爺的用兵策略而憂心忡忡。他熟讀《三國演義》，想起“群英會蔣干中計”的故事。于是有意讓兩個被俘的太監聽到他們的“耳語”，接著兩個太監逃了出來，告訴崇禎帝“重大機密”：袁崇煥通敵。這位皇帝生性多疑，再加上當時的民謠“投了袁崇煥，韃子跑一半”，老百姓也懷疑袁爺。崇禎帝覺得證據確鑿，就逮捕了袁崇煥。兵臨城下，皇上抓去了最高將領，袁軍頓時軍心渙散，袁部下祖大壽等人決定不再為這個不知好歹的皇帝老兒賣命，不理北京防務撤走，這使京城處于危急之中。在千鈞一發之際，是袁崇煥以大明的江山社稷為重，在獄中寫親筆信讓部下返回保衛京城，當時袁軍看到信好多人大哭。他們一邊往京城方向行進，一邊為他們深明大義的袁爺哭泣。然而，這些感動不了昏庸的皇帝。崇禎三年八月十六日，四十六歲的袁爺在北京西市被凌遲。“凌遲”便是千刀萬剮，當時在西市圍觀的百姓認為清兵是袁崇煥引來的，對之恨之入骨，“將銀一錢買肉一塊，如手指大，啖之，食之必罵一聲”。這位袁爺，臨刑前口占一絕“死時不愁無勇將，忠魂依舊保遼東”。對國家的赤膽忠心可見一斑。

一代戰功顯赫的將領，碧血丹心卻是為誰？為大明的江山社稷，結果“功到雄奇即罪名”。當時是封建世襲帝制“家天下”，大明是朱家的，然而君主昏庸多疑，不但不領情還把他給殺了。沖殺在戰場，保國也保家，袁爺的碧血丹心為了黎民百姓安居樂業吧，結果百姓不領情，在他被千刀萬剮之后，還把他的肉吃了。當時蒙受冤屈，那死后呢，袁爺曾寫詩道：“但留清白在，粉骨亦何辭”。什么時候還他的清白呢，還是在乾隆年間，清人根據《清太宗實錄》編寫《明史》時才還他清白，當時大明遺老已經死光了。歷史就是這樣的殘忍，并且給這位功高蓋世、赤膽忠心的將領以莫大的諷刺。一代功臣良將之死，使得儒家的那句“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荒謬成為現實，使得昏庸之主的顛倒黑白，獨斷專橫的暴虐統治變本加厲，更是加速了明朝的滅亡。袁爺的碧血丹心意義何在？

血跡斑斑的西四牌樓默默地佇立著，它不能作出回答。我們不禁對袁爺的這種愛國、愛君、愛民的方式產生了疑問。

愛國、愛君兩者統一起來對于封建臣子來說充滿了矛盾和悖論。國家、君主二者哪個重要呢，另一位慘死于西市的功臣于謙作出了回答：重社稷，輕君主。

明代在永樂之后，國勢日漸衰微。1449年北方的瓦剌入侵，當時的宦官王振慫恿明英宗御駕親征，結果皇帝被俘，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土木之變”。

國家不可一日無君，京城一片恐慌。國難當頭，有的大臣主張議和，有的主張作戰，是于謙在這時提出“重社稷，輕君主”，擁立明英宗的弟弟朱祁鈺為皇帝（即明代宗），對瓦剌作戰，最后取得勝利，明英宗得以遣返，明的邊防也得到暫時的安定。于謙的做法是愛國的，但他作為政治家，擁立明代宗，應該想到明英宗被遣返后，兩個人都想當皇帝的隱患，而且，明英宗得勢，對他很可能不利。然而，這位為大明帝國嘔心瀝血的政治家沒有考慮自己的處境，結果，在“奪門之變”中，明英宗重登皇位，1457年以“叛逆罪”將于謙處死在西市。

西四牌樓呵，殺氣騰騰，讓人感受到專制皇權的跋扈。

這位愛國的方式對了，忠君的方法值得推敲的大臣沒有避免生前身敗名裂，最終命喪刑場的悲慘結局。“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這是一位精忠報國的大臣的愿望。歷史的車輪緩緩前進，時間過了100多年，1590年，憲宗皇帝還于謙以清白，將其故宅改為忠節祠。

這位拯救國家于危難之中的政治家，卻成為朱氏二兄弟爭奪皇位的犧牲品。如此碧血丹心卻是為誰？西四牌樓默默地佇立著，散發著冤屈難昭的森森鬼氣。這些為國為君的才能超群的大臣，忍受著不被皇上理解的冤屈，背著“叛逆”的罪名，吃力地推著封建專制的破車艱難行進，這是中華民族的驕傲呢還是悲哀呢？

皇權的專制縱然根深蒂固總會有人去撼動的，這不由得使人想起明朝嘉靖年間的“宮女案”。那是在嘉靖二十一年，宮內發生了一件駭人聽聞的事，宮女楊金英等十幾人要把皇上勒死。怎么回事呢？

這位嘉靖皇帝，剛即位時還勤于朝政，后來便信奉道教，不理國事。有位道士向這位昏君建議，如果不跟外界接觸，靜心修煉，就會得到煉丹的方法，煉得長生不老的藥。昏君自幼身體欠佳，又非常貪戀女色，縱欲無度，追求長生不老的愿望極其迫切，他聽了自然很是高興。在1540年，昏君要皇太子代理政務，而他自己隱居在靜宅里面修煉，想成為神仙之體后再執政。后來有的大臣進諫，抨擊道士修煉成神的荒謬說法，昏君不但不聽，還不讓太子代理政事了，明朝出現斷頭政治的混沌境地。這位混蛋皇帝，從1540年到1566年這27年間，群臣只見過他四次面。他不理朝政，權力集中在大臣嚴嵩手中。嚴嵩父子專橫跋扈，陷害忠良，一些大臣屢次彈劾屢遭嚴嵩的報復，輕則罷官重則死罪，以至敢怒不敢言。如此昏庸的皇帝，作惡的奸臣，竟然奈何不得，是幾個女孩給這位荒淫無道的皇帝敲響了警鐘。

宮廷里的事恐怖而神秘。一些無恥的方士向昏君進獻各種千奇百怪的秘方和煉丹藥的藥方。為了煉丹藥，宮中每年都要向民間征集未婚女子，用少女的身體來煉，據說這樣煉藥吸精補髓，吃了可以長生不老。但這種方法慘無人道，極大地摧殘少女的身體。在1542年即嘉靖二十一年，皇上又聽信方士的胡言，煉“先天丹鉛”，一些處于豆蔻年華的女孩為了煉這種丹藥長期受折磨，有的因此失去了生命。宮女楊金英等人也被命令煉丹藥，她們目睹許多姐妹死于此，既憤慨又恐慌。怎么辦呢？怎么都是死，不如把他殺了我們再死！她們要反抗！手無寸鐵，體弱無力的十幾個女孩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要與昏君同歸于盡！她們在一起慢慢商量，如何懲治這位專制的暴君。

皇帝的寢宮是紫禁城內的乾清宮。嘉靖年間的乾清宮暖閣有九間房，室內的床分上下兩層，互有樓梯相通，每間設有三張床，一共有27個床位，皇上可以選其中的任意一張床休息，所以說即便是內眷、近臣也搞不清皇上今晚到底在哪間房的哪張床上安眠。狡兔幾窟，這當然是一種巧妙的防范方法，但嘉靖帝萬萬沒有想到，這種方法給他身邊的宮女以可乘之機。

在1542年10月21日這天夜里，皇上醉酒獨睡，他寵愛的妃子剛好不在。“咱們下手吧，強如死在這里。”這些宮女商量。于是宮女蘇川藥等人將細料儀仗花繩搓成一條，然后挽成套兒。楊金英將套兒套在昏君的脖子上，同時姚淑翠用黃綾蒙在昏君臉上。其他幾個宮女七手八腳，迅速地按住昏君身體的各個部位。有的按左手，有的按右手，其他人按住雙腿和胸前。姚淑翠去掐脖子，“掐住脖子不要放松。”楊金英叮囑她。然后她們便狠命地拽繩子，昏君被勒得奄奄一息。但是忙亂中將繩套結為死結，沒辦法再勒緊，昏君一時半時死不了。真是夜長夢多，皇后帶人駕到，陳翠花急中生智趕緊吹熄燈，姚淑翠照著皇后就是一拳。后來有人跑去將管事太監叫來，楊金英等人功虧一簣，被抓以弒君罪被捕，處以凌遲，在西市行刑。

宮女要勒死皇上，這在當時是怎樣的一個壯舉，在西四牌樓慘死的人中，她們的所謂“罪行”恐怕不是空前也是絕后的了。什么“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我們要先殺暴君；什么要為天子赤膽忠心，你皇上無道，我們就不賣命！即便事不成是死也死得明白，這要比前兩個殺得冤枉的功臣死得眩目，死得痛快！

楊金英等人是沒有白死的，昏君被勒得尚存一息，經過多日緩過來。在太醫的勸說下，“先天丹鉛”不再生產，許多少女免受這種迫害。楊金英等人的無畏行為是為了自己和更多的姐妹不再遭受苦難，愛自己，愛自己的同胞姐妹，她們要除掉一個昏君，一個亂國之君，這是一種愛國之舉。

愛國是有幾種方式的，忠君、愛國家、愛國民均是愛國的表現，以忠君的方式愛國是迂腐的了，皇上無道，作臣子的還一味效忠是不是愚忠呢。這種人對國家的愛在某種意義上說是淺薄、狹隘而非深刻、寬廣的。和忠君相比，重社稷輕君主的于謙是難能可貴的了，我們可以贊揚他對國家的碧血丹心，這種愛國方式在某種意義上說不失為一種民族英雄的豪氣、正氣，但他成為皇家內部權力之爭的犧牲品又意味著什么呢。楊金英等人的愛國，是愛自己，愛自己的姐妹，為了使自己和更多的姐妹免受煉丹的折磨，她們要殺死暴君。這些小女孩的率性、大膽透出現代民主的鋒芒，它使得儒家的三綱五常黯然失色，它使得蒙受萬般冤屈卻不敢對專制的昏君說半個“不”的忠臣良將的死黯然失色。小女孩的“碧血丹心”最讓人動容！

愛自己，愛自己的姐妹，大而言之，愛自己的國民，這難道不是碧血丹心的精髓所在嗎？這難道不是愛國的精髓所在嗎？

這十幾個女孩行刑的情景讓人齒冷心寒，劊子手先把女孩的雙手拉開，用長長的鐵釘從手腕處釘牢在兩根木樁上，成一個“丫”字，然后把兩腳釘在木樁的下端，形成“火”字狀。從胸前開始割她們的肌膚。凌遲有輕重之分，少的有十二刀，多則上千刀，這些小女孩因為弒君要千刀萬剮，肌體要一點一點的切碎。據說這些女孩每人挨了3600刀，三天之后還能聽見她們凄慘的令人揪心的呻吟聲。

血流成河的西四牌樓呵，什么時候才能昭示尊重普通老百姓的生命呢。

“宮女案”發生在十六世紀，在這一世紀，歐洲的光輝日增，用人性反對神權的文藝復興進入高峰，現代形式的民族國家逐漸形成，路德燒毀天主教教皇諭旨向沉重而錯誤的傳統權威反抗，歐洲人的靈性開始復蘇。然而，這些反對皇權專制的小女孩的鮮血會使中國人的靈性復蘇嗎？

西四牌樓沒有了，當年死于此地的不管是英雄豪杰還是普通百姓都隨著時間流逝慢慢地被付之笑談。今天，我們能否從劊子手那揮刀一砍鮮血四濺的剎那去咀嚼殺戮背后的專制和反對暴君的“碧血丹心”的意義所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