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7月21日和10月16日,云南大姚縣及周邊姚安、永仁和元謀等地連續爆發了兩次6級以上的地震,且集中在農村的山區。
地震無疑使本來就不富裕的農民雪上加霜,“轟的一聲悶響,房子就左搖右晃,外面下著雨,人都跑出來了,接著就聽到吵嚷聲、哭聲,才知道村里砸死了人。那晚就在外面淋著雨,不敢進屋。”地震中心曇華鄉海古簸村村民告訴記者。
當天晚上,縣里來人了,第二天,武警戰士送來了帳篷;一周后第一批中央救災款下撥。
中央財政及其它部門先后下撥2億多元幫助災民恢復重建。
9個多月后,到今年4月中旬審計時止,2201戶災民還住在帳篷里,原因之一是移民安置點資金不夠,正在申請劃撥,而實際上“中央下撥的1.2億元特大自然災害救濟補助費,5174萬元滯留在縣級財政局”。
審計長李金華在報告中披露“9個地震災區縣有7個存在上報災情不實的,套取救災資金868萬元……兩個高標準的移民安置點,戶均補助近10萬元”。
記者奔赴大姚,與審計人員共同揭開了其中詳細內幕。
兩個高標準移民安置點
由于原宅基地處在不安全地帶,政府重新為倒房災民統一選址建房,安置災民。移民安置點被分為縣級和鄉級。級別不同,檔次不同,沒計圖紙不同,造價自然不同。
一個高標準統建點位于姚安縣草海農場,由楚雄州協調籌建,原定搬遷大姚縣和姚安縣兩地災民375戶,每戶建筑面積 120平方米。大姚縣搬遷350戶,姚安縣搬遷25戶。因姚安后來增加75戶,建筑面積縮水至105平方米。
大姚縣從救災款中撥了3500萬元,姚安縣撥175萬元共同建設,僅土地置換補助費就花去了2500萬元,要按圖紙建完整個工程,據估計需7500萬元。
另一高標準統建點是縣級統建點,位于曇華鄉松子園村。
松子園統建點依山坡而建,規劃圖紙為彝族特色的兩層小樓,一樓是臨街的商鋪,規劃搬進120戶,建房資金為540萬元,水電路綠化276萬元,小集鎮建設基礎資金355萬元,每戶每套樓房攤到將近 10萬元。
“利用地震救災資金,集中建好移民點,帶動旅游,推動少數民族地方經濟的發展。”一開始,鄉領導就這樣介紹。
曇華鄉是大姚縣一個典型的彝族聚居鄉,為省級風景名勝區,被國家文化部命名為“中國民間藝術之鄉”。丫古埂村彝族先民創造的“十八月歷”,早于南美瑪雅人創造的歷法:麻秸房村誕生了以彝族命名的中國唯一的劇種——彝劇;咪依嚕抗暴除惡的動人故事不僅在曇華山人人皆知,在千里彝山也廣為流傳,彝州首府鹿城還塑有咪依嚕的雕像供世人瞻仰。
利用這一民族文化搞特色旅游城鎮似乎無可厚非,只是這樣“慷國家救災款之慨,讓人不能理解。
按照當地政府公布的標準,大姚縣“7·21”地震中未納入統建點的1556戶倒塌產,每戶補助5000元,省計劃的災后民房建設資金總共才1670多萬元。
“5000與10萬是20倍的差距,這不能不讓我們產生疑問,是不是地方政府在拿救災資金搞形象工程。”審計署長沙辦的李處長告訴記者。
這樣的房子松子園村每戶只需交5000元就能人住,而外村村民要交3萬元。但,松子園的村民并不全那么幸運。
因為,5000元錢,對于山區人均年收入不到1000元的普通農民來說,甚至是他們三五年的積蓄。
村民王強接到村里通知,一個月內交清5000元錢,就能住移民安置點,但當他終于湊齊這5000元錢的時候,卻被通知過了時限。
眼巴巴看著兩層小樓動工了,沒有自己的份兒,他很窩火,只能找審計人員反映。
“開挖山坡平整土地,比預算多花了不少錢,資金缺口估計有幾百萬。”在大姚縣城建局,記者驗證了審計人員的推論。
與此同時,位于姚安的縣級移民安置點草海農場也正面臨著千萬元的資金缺口。
村干部私刻了1500枚災民印章
在大姚縣海古簸村,鄉級災民統建點,村民張躍康老人告訴記者,“10·16”地震那天,他家房子倒了,村里發了兩袋大米,1500元錢。當記者問,國家補助的建房款有多少時,他說,不知道,只聽說有不少。他只知道施工隊的工錢是7600元,修路、修水管每家扣5000元,他家的房子材料是從舊房拆拆下來的,不用花什么錢。
審計人員告訴他國家每戶補助2萬元,扣除以上:兩項,他還應發7400元。在村委會的領款表上,他已經領走了1.12萬元,且都蓋有他的印章。
他連聲辯解,自己就領了1500元。印章他從沒有給過別人。
他的印章與領款單上的明顯不符。印章從哪里來的呢?
對領款表上自己蓋章領取的1.12萬元,村民張萬忠也連連搖頭,說他從來沒領過這么多,他領到的也是1500元,但他的印章確實被村干部“借走”過,說是領救災款的。
在大姚,有人舉報縣城兩家刻章店鋪私刻災民章,兩三天時間刻了1500多枚。
舉報人告訴記者,來刻章的人自稱是村干部,拿著寫有很多人名字的一張紙,說是代災民刻章用來領救災款的。至于是哪個村的,無法核實。
“這種事情已不稀奇,蓋章的很多憑證經核實大部分不是村民經手,一些簽名手印也是村干部代替”,審計人員告訴記者,“農村村務要公開透明難度很大,永仁有個村,晚上7時多貼上倒房產名單,早上天不亮就揭掉,就這也算公告了。”
村干部領走救災款,用到哪里去了呢?
審計人員調查得知,海古簸村干部代村民領走救災款之后,并沒有發給災民而是“大包大攬”為災民統一建房。
海古簸村干部轉手以每戶7600元工程款的價格承包給了一個叫劉運昌的當地人,劉運昌又將其中3戶除材料供應外的房屋建筑工程以3350元轉手包給村民張某。
村委會統一承建,然后兩次承包,承包人從中大收漁利。如果審計人員不來,誰又會知道這個秘密呢?
救災款被法院強制執行
特大自然災害災后重建資金是國家專項安排的,實行專款專用原則。“對于擠占挪用救災款者,要嚴肅處理,并追究領導人責任。”對此,作為司法機關的元謀縣法院不可能不清楚。
2003年12月,作為大姚地震的災后重建資金,國家劃撥600萬元到元謀縣財政局救災資金專戶上,用于教育、衛生等重要部門。
在2004年3月的一天,財政局突然發現,財政專戶上一筆29.67萬元救災資金“不翼而飛”了。
到銀行一查詢,才知道這筆款項被當地法院作為一起訴訟案標的強制執行了。
原來早在2002年,元謀縣法院判決當地3家衛生院償還楚雄州和元謀縣醫藥公司債務,但有29.67萬元尚未償清。“10·16”地震后,3家衛生院獲得財政補助。元謀縣法院得此信息后,立即向楚雄州中級法院匯報,并在中院協助下,于2004年3月23日,直接從縣財政局救災資金專戶中劃走 29.67萬元。
將近30萬元不翼而飛,元謀縣財政局慌了神,隨即從縣“下崗職工再就業專戶”劃同樣金額到救災資金專戶,“填補窟窿”。
看似堵上了窟窿,但審計人員認為這件事不能就此了結。救災款專款專用,給當地衛生院的救災資金主要用于災后重建,3家衛生院還未領到一分錢,法院不顧災情,以“執行公務”為名劃走“救急款”,是對國家相關規定的藐視,財政局拆東墻補西墻的做法更要糾正。
審計組當即督促法院退還此款,盡管當地法院一開始對這一事件并沒有足夠重視,但在各方面壓力之下,不得不退回了救災款。
據悉,當時拍著胸脯向審計組承諾“我們沒問題”的法院副院長已經被處分。
如此脫貧之道?
大姚縣是云南彝族聚居區,也是彝文化的發源地,境內山多谷陡,處于地震多發帶。全縣24萬余人,年財政收入僅4000多萬元,是云南省貧困縣,每年縣財政至少要國家補助8000余萬元才能維持正常開支。特別是對煙葉“雙控”、農業稅減免后,本來就不多的財政收入更顯得捉襟見肘。
由于生活習俗和語言習慣的原因,山區農民很少從大山里出來,外出打工的也不多,一年里只有半年能吃上大米。“罡豆子、包谷子、苦蕎子,隨隨便便過日子”,“小病找火烘,大病找端工”(端工即巫師)就是他們真實的生活寫照。
毗鄰的姚安、永仁、元謀和牟定,經濟情況也不是很好。地震無疑給了當地政府伸手要錢的好時機。“恢復建設與發展民族地區經濟結合起來,恢復建設與扶貧攻堅結合起來,充分體現了我們貫徹中央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精神。”當地有干部這樣解釋。
要來的資金不少被用于:當地政府部門建辦公樓;興辦教育建學校;蓋衛生院、建救助站;建村委會大樓;搞基礎設施比如修路、鋪設管道等。
元謀縣政府將元謀縣救助站列為計劃重建項目,申請恢復重建資金25萬元,審計人員在縣政府有關人員指認的原址附近,多方詢問取證后得知,該救助站純屬子虛烏有,何來重建?至審計時止,25萬元已經花出去18,62萬元,用于項目征地。
破舊的3間瓦房,僅能收容3人的救助站,永仁縣民政局卻夸大建筑規模、夸大受損程度,申報重建資金。盡管縣城建局危房鑒定辦公室鑒定,未受到地震損害,無須重建。但縣政府仍將其作為重建項目上報,3間瓦房申請到兩次地震救災資金50萬元。至審計時,20萬元已撥人該縣財政局,尚未使用。
“這錢足夠建個能收容二三十人的救助站。”昆明辦楊恒田處長對記者說。
《云南省城市危險房屋管理及拆除重建管理實施辦法》第六條規定,“房屋安全鑒定人員必須有助理工程師以上的技術職稱……經建設部、省建委組織的專業培訓,考試或考核合格,取得云南省城鄉建設委員會統一制發的《云南省房屋安全鑒定崗位合格證》方可上崗工作。”
永仁縣城建局危房鑒定辦公室3名工作人員,均無《云南省房屋安全鑒定崗位合格證》,其中僅一人具有助理工程師職稱,但卻承擔了該縣兩次地震的安全鑒定工作。
從2003年7月到12月29日,該辦公室共出具168份房屋安全鑒定報告,重損即D級的危房報告136份。
姚安民政局大樓地震后新建;賓川民政局大樓地震后新建;大姚縣法院辦公大樓地震后新建……
在省里的資金批復表上,57個村委會總共占用了2391萬元的救災款。
當記者問當地民政局干部,為什么這么多村委會要重建時,得到的答復是“村委會是要村民湊錢建的,我們建了,豈不減輕了村民的負擔”。
記者走進海古簸村委會大樓,不禁吃了一驚,3層樓,每層5間,每間有20平方米,村長介紹,這間是村衛生所,這間是接待室,這間是……其實,據了解,這個村委會,平時只有3個人上班。
這棟樓與旁邊新建的學校教學樓,在這個村算超豪華級別了。因為旁邊的房子不管是新建的還是以前的,連磚墻都不是,還是彝族傳統的“土打壘”墻。
“這兩棟樓幾十年都不會落后。”村干部毫無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