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lián)合國”酋長

尚文是我的大學師兄。那天，我去他生活的特區(qū)城市看他，他端出了相冊讓我認識他的家人——尚文的家竟然是一個小小的“聯(lián)合國”:一家?guī)卓谌酥袚碛兄袊⒂∧帷⒓幽么笕N不同國籍。面對這個特殊的“地球村落”，敏感的尚文察覺出了我眼中的訝異，調(diào)侃道:“我就是這個‘聯(lián)合國’的酋長。”

新生在別處

文學大師昆德拉當年的一句名言:“生活在別處”，深深影響了尚文。畢業(yè)后他先去了當時的就業(yè)熱土——某特區(qū)，高學歷的他很快受到領導的器重。但他似乎始終心系國外，反復權衡之下選擇了出國到澳大利亞。

簽證出乎意料的順利，尚文內(nèi)心為之激動陶醉，因為那時出國很難。在單位領導的惋惜聲中，在旁人既羨且妒的目光下，尚文瀟灑上路。大學時的尚文學業(yè)優(yōu)秀，有點才情，加上長得帥氣，躊躇滿志的他自負而孤傲。但當尚文發(fā)覺，在這片陌生的“別處”，自己已從國內(nèi)時的天之驕子淪落為海外浪人時，一下子就蔫了。

尚文成了一臺打工掙錢的機器人。課余時間，他在一家由印尼籍華裔移民開辦的小型修理廠里打零工，由于他聰明乖巧，很得印尼老板的歡心。一天，尚文在老板家中見到一女子，毫無半點姿色。只是當她觸碰到尚文的目光時，才露出了懷春少女的羞澀笑容。后知是老板的侄女，剛來澳大利亞留學，很巧，她入讀的正是尚文目前在讀的語言學校。印尼老板要尚文對他的侄女多些關照。

尚文一雙睿智又略顯憂郁的黑眼睛曾迷倒過不少女孩子。他在校的第一個女友也是我的小師妹，聰明伶俐，活潑可愛。有次我到尚文的宿舍找他，不期然竟碰上兩人在熱吻，匆忙間我只得尷尬告退，但尚文卻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后來小師妹到了外單位實習，回來后就發(fā)覺尚文已搭上研究生班同學，一位才貌雙全的女孩兒。兩人只得分道揚鑣。

和這位印尼女子接觸時間一久，尚文發(fā)覺她雖其貌不揚，但性情溫和，對人體貼。尚文已意識到這女子迷戀上自己，但他也沒有刻意加以拒絕，一來他不想因此拂逆了印尼老板，更重要的是，尚文作為就讀語言學校的留學生在澳大利亞很難轉(zhuǎn)換身份，除非念上大學，但他囊中羞澀，根本無力支付昂貴的學費，身份就有\(zhòng)"變黑\"之虞。要是能與印尼女子同居，就可以解決燃眉之急，因為在澳大利亞，男女間的同居關系除了不受家庭法承認外，其他方面與婚姻關系無異，可以辦居留，可以辦社會福利，甚至可以同樣分享財產(chǎn)與子女的監(jiān)護權。而所謂的伴侶，既可以是妻子，也可以是情人或者女友，都受到法律認可。在澳大利亞，他見過太多抱著各種目的茍合一起的男女，以身求榮的現(xiàn)象亦早已司空見慣了。

雖然他與印尼女子在感情上并沒有擦出火花，但當印尼女子大方地將省下的澳元交到尚文手里時，他還是感動得一把抱住了她。他們同居了，過起了形同夫妻的小日子。

偷生在別處

日子像悉尼達令港的海水緩緩流淌，印尼女子有了結婚的想法，多次作出暗示，但尚文每次都裝聽不懂。潛意識里，他隱約覺得印尼女子終究不是他要的那杯茶。盡管印尼女子在持家相夫方面幾乎無可挑剔，但他與印尼女子在人生觀、價值觀以及生活情趣等方面有著不少差異。最要命的是，這印尼女子外表欠佳，根本不合尚文的擇偶標準，尚文覺得結婚就是虧待了自己，只是這話不可能說出口。

但他又感到自己虧欠印尼女子實在太多了，結婚可能是對對方的一種合適的情感補償方式。為此，尚文的內(nèi)心一直在掙扎，經(jīng)過反復考慮，在一個月朗星稀之夜，尚文終于向印尼女子求婚了，這令印尼女子大喜過望，第一時間向伯父和家里掛了電話，通報了這一喜訊。

婚后的生活漸漸安穩(wěn)下來，由于太太在攻讀大學學位，家里基本上沒有太多積蓄，而受經(jīng)濟所限，尚文始終上不了當?shù)氐拇髮W，這意味著他在澳大利亞的生活層次最終難以“魚躍龍門”，只能徘徊在主流社會的邊緣。郁郁不得志的尚文的內(nèi)心開始了躁動，不滿足的感覺又像悉尼市郊的山火死灰復燃。久而久之，他對現(xiàn)實的不滿開始轉(zhuǎn)嫁到妻子身上，家庭出現(xiàn)了不和諧音。這時，尚文的妻子已在澳大利亞念完了大學，想回印尼，因為她年邁的雙親膝下只得一女，一直等著女兒學成歸來。為了讓自己的生活有一個新的開始，思慮再三，尚文答應一同前往。這次是尚文生平第一次被動地接受了由他人選擇的“別處”——印尼雅加達。

印尼雅加達的生活還是不理想。他在當?shù)刈隽艘幻形慕處煟瑸橐恍┤A僑子弟教授中文。這種工作和生活形態(tài)距離他的理想何止相差十萬八千里。當年對悉尼的種種不滿，如今都沖著雅加達而來了。一次，在為生活瑣事大吵一場之后，尚文毅然孤身一人回國。

此生在別處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尚文深刻體悟了人世間的滄桑。他在特區(qū)找回原工作，雖然很快步入正軌，但他的心情再次失落。特區(qū)的發(fā)展一日千里，他身邊的同學朋友同事似乎都活得有滋有味。回到原單位，自己的頂頭上司竟是當年一同分配到單位的老同學。留守在國內(nèi)的同事們?nèi)缃穸挤峙涞搅舜笳荒軙簳r蝸居在單位配給他的一間小屋里。回頭看去，尚文覺得除了海外的一番豐富閱歷，自己似乎一無所有。

在夜深人靜的日子，他仍不時思念起遠在萬里之遙的妻子。一天，他收到了報知妻子懷孕的電報。尚文這才驚覺，內(nèi)心隱隱感到內(nèi)疚，馬上飛赴雅加達。但妻子對他的到來表現(xiàn)極為冷漠。尚文想著修補感情的裂痕，勸妻子跟他回中國，但妻子執(zhí)意不從，她對尚文已死了心。尚文意識到，兩人的夫妻關系已名存實亡了。返回特區(qū)數(shù)月后，岳父拍來電報，妻子為他生下了一個胖小子。

但此時尚文已被派駐到另一特區(qū)工作，在當?shù)兀忮肆艘晃幻利惾缁ā⑶寮兯扑目扇藘海О愕貝凵狭藢Ψ剑⒄J定這是上帝賜給他最好的禮物。他決定再到雅加達走一遭，將事情來個徹底了結。

在雅加達，尚文與太太達成離婚協(xié)議，兒子歸太太撫育，尚文則負責在印尼妻兒的部分生活費用。回國后，他馬上和那位可人兒按家鄉(xiāng)習俗舉行了盛大的婚禮，一列車隊從特區(qū)上路，突進幾百公里前去迎接新娘。其實，借用這種奢華的結婚排場，尚文無非在掩飾自己落魄的過去，昭示自己情感的再生而已。

從新婚開始，尚文就感受到沉重的經(jīng)濟壓力。應付工作之余，他不得不在外頭悄悄周旋于生意場。饑餓之人因著對食物的渴求，所迸發(fā)的能量是驚人的，憑著這幾年在海外練就的處世之術，他在特區(qū)的生意場上如魚得水，但與此同時，人也變得更加功利。

婚后不久，不安分的尚文又動起了走的念頭，已悄悄通過技術移民的途徑全家移居加拿大。他先將太太送走，太太在當?shù)禺a(chǎn)下一子，兒子順理成章地歸入了加籍，他的太太就留在當?shù)卣疹檭鹤樱麆t回到了國內(nèi)打拼，繼續(xù)在原單位上班，到外頭做生意，兩頭奔波。但這回，他不得不當起了“空中飛人”，每隔一段時日就要瞞著單位偷偷飛赴加國一趟。

落地即休

“人的一生，其實就是一只鐘擺，總在各種欲望之間搖來晃去。”說這話時尚文嘴里叼著煙，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

我忽然想起香港導演王家衛(wèi)電影里的一句經(jīng)典臺詞:“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不停地飛呀飛。累了，就睡在風里。它一生只能落地一次，就是它死的時候……”

在我眼里，尚文就是那只風中之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