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片：帕塔哥尼亞

1

可見的雪。離我們最近的景色

向下傾斜。旅行者從不同的方向抵達

帶著避孕套、地圖和指南針

客棧外面的空地上

卸下的馬車輪高大、結(jié)實

飛行器像套馬索在窗前低旋

嬰兒在母親懷里熟睡，百子蓮

塔狀的花序中，黃蜂細密的金色茸毛

使觀察者更沉溺于對微觀宇宙的好奇

騎馬散步的人沿河岸返回

野牛(據(jù)說祖先來自西班牙)

站在林邊朝落日的方向張望著

水晶在石頭的內(nèi)部凝聚——

牙齒的形狀，一種修辭的現(xiàn)象學(xué)

缺少的僅僅是主義的雄辯

動物的眼睛里總是滿溢

使人想到鄉(xiāng)愁的物質(zhì)

不依賴于任何發(fā)出聲音的語言

河，向下，清涼漲滿我的肺

為了喝到水身體必須前傾地跪下來

倒影中一張晃動的臉注視我

手浸入時它被什么打碎了

但我更強烈地感覺到了它

記憶是另一種洶涌

2

塵土在正午的光中變薄

駝鳥像通俗喜劇中的舞蹈家

犰狳緣何奔逃?倒車鏡問起你

在南美大陸漏斗狀的最南端

云越過麥哲倫海峽飛向火地島

明亮的草原比靈魂更干燥

三個高喬人騎在馬背上

帶著狗向坡地走去。我們彼此

鄭重地向永恒打一個招呼

曠野中，一座天文觀測站裸露著

仿佛古代的苦修者在祈禱

恐龍剛剛離去，火山灰已冷卻下來

那個翻越安第斯山、背著恰蘭科琴的旅人

站在風(fēng)口朝向來路舉起手臂

大風(fēng)車的簧片閃閃發(fā)光

鉆井臺下，海底魔王吐著泡沫

企鵝像舊約中的猶太人

千里蹣跚，來到這明亮的海濱

從事它們忠貞愛情的產(chǎn)卵事業(yè)

熱量在你的皮膚上退去

鹽在石縫中開出細小的花

我們頂著風(fēng)到燈塔去

3

羽扇豆薄如蟬翼的陰影

在空白的紙頁上尋找對應(yīng)詞

阿根廷湖之藍，使巖石的光變得奇異

白鷹在半島上空優(yōu)美地滑翔

遠去的馬幫像地平線音符

匯入母獅河的激流

我在美洲豹低低的吼聲中尋找

早期探險家描述過的

那個居住著異教神的新大陸

牧場的天空像一只在獨奏者膝蓋上

緩緩展開的簧風(fēng)琴

下午的無花果樹散發(fā)著孩子身上的乳臭味

凍土帶鋪滿須芒草松軟的地毯

兩只山羊的角相抵

碰撞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在南美洲的深處走動，觸摸

金色的小牛犢，卻總是看見

二十年前的自己，在果園勞作

一只紅麂被獵人追至山下

沒有在我的眼前得救

它短促的、最后的鳴叫

是我漫長人生的隱痛

使日后的寫作成為為弱者所作的祈禱

更多的、用方言命名的植物

結(jié)著小紅果。船駛向冰大坂

那高大、傾斜的幕墻

我在筆記本上寫詩，注意到

幾個漢字被棘刺漿果的

藍墨水淹沒，難以分辨

4

浮冰像水晶的奧菲麗婭

從上游的冰河流來

水草的裙帶，星星的花冠

陪伴她向遙遠的南極漂去

夜里，我似乎聽見她唱歌

一首訣別的歌。漂，像百合……

可見世界的一種限制

更困難的描述，帶著

對消逝的眼前事物的愛

當(dāng)詞語的漂流總是那么盲目

冬天的冰，夏天的火焰

意義的多向折射，太陽的生殖之蜜

與大地之血在同一個軀體中

漂，像微笑。她唱著，當(dāng)她是

一塊冰，她也是你的奧菲麗婭

明眸皓齒，唱著驪歌的兒歌曲調(diào)

漂出黑夜那多刺的拱門

水的女兒，我看她怎樣化身為水

在白熾的、沸揚的正午

于是我想象另一個哈姆雷特

放棄復(fù)仇，登上周游世界的大帆船

并成為桅頂上的守望者

我知道這片風(fēng)景是漂流的結(jié)果

來自艾查爾登的費茨王主峰

來自那冰河上沉睡的宮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