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午3點半,雨大了起來,8月的雨像筆直的箭打在傘上,是一個個銅錢大的水跡,陸小木在城郊的度假村跳上公路邊的巴士,去赴一場約會。
她是去見一個男人,十年前的情人,中午時分剛續上音信。
雨水在涂抹這個世界,城里,小木靜立如一棵伶仃的樹在雨中等車,陌生的人潮,飛速轉彎的的士,濺起的水花,一切恍如舊時的分手布景。
她在他的城,她走在他走過的街道,她在呼吸他城市的空氣,這一次是真的,不是夢。在陸小木的眼里,世間看不穿的無非一個情字,就像這雨,無休無止。
2
吃飯是男女相見的第一道程式,都是俗人,誰也免不了吃飯。
杜若安在包間等她,電話里跟她說好了,只要她走進那扇門就是,沒有熟人會發現他們。
他還是那時的舊模樣,人偏瘦,精神,修飾整齊,他的身上,看不到半點中年男人生活潦倒或安定后的明顯特征。男人保持這個樣子,真是難得了。
跟若安在一起,小木總是吃不下東西,桌上的小龍蝦,醉雞,虛晃晃地在她眼前,是應景之物,她只點到即止,沒有食欲。
他不止一次地看著她說,你吃啊,怎么不吃?
圍繞著她的,只有兩個字:恍惚。從說好見面的中午開始,她就已經很恍惚,宛若身在霧中,一切都感覺不真實。
十天,十年,陸小木來這個城市逗留有十天時間,和若安電話聯系上的時候已剩下最后一個夜晚。
吃過晚飯后的內容安排,女人提議去喝茶,男人說茶館太吵了;女人說去咖啡廳坐坐,男人說也不安靜。兩人靜默,小木不知該說什么了。最后男人提議,去賓館開個房間吧!
女人明顯一驚,她的平靜生活里,沒有這個字眼,不過想著那兒更可以靜謐相對,還是點頭答應。
3
十年前,陸小木在這個城市的邊緣讀中專,是學美術,離畢業還有三個月,她去老鄉的寢室玩,大家一起坐在床前玩牌,誰輸就刮誰的鼻子一下,誰贏就請吃夜宵。
是敲門聲,有點固執的低低的敲門聲,大家面面相覷,一致要求坐在最外面的小木去開門。
門開處,一個男生,離小木一尺近的距離,目光溫潤,說找小閔。小木不認識他,也不知道哪個是小閔,老鄉從里面喊出聲來,隔壁寢室。
沒等小木關門,男生又踅了回來說,隔壁熄了燈,沒人,可否幫我找一下她,有要緊的事。
老鄉于是甩了牌說,老杜,我知道她在哪兒,我去幫你叫,這里是女生樓,不麻煩你跑來跑去,你來替我攔副牌。
大家爭上游,男生拿著牌,坐在小木旁邊,不聲不響,一圈打下來,竟是小木最后一個,他的食指伸出來作彎鉤狀,小木的鼻子早已酥酥的,趕緊閉了眼,卻是半天沒有動靜。男生說,看你慌的,先欠著吧,等結束。
又一圈,小木長了心眼,把牌捂得緊緊的,不讓他看到,贏了,男生成了最后一個,該刮他的鼻子。男生說,就讓你刮一下吧,女士優先。他閉眼一副甜蜜狀。
那雙眼閉著,睫毛落在眼窩里,是女性無與倫比的秀美,那挺拔的鼻子,有象牙般的光澤,讓小木不敢正視。他是真的好看。
她已沒了底氣,只說就這樣扯平了吧!
正在這時,學生會干部小閔來了,男生與小閔前腳剛走,小木也后腳走了。
一向孤陋寡聞的小木知道了他叫杜若安,是學生科里最年輕的老師。
那以后的日子,只要想起那晚的一幕來,小木的鼻子總是又酸又酥,似有一個弓著的手指要拂上來。而男人那張干凈的臉,卻總是在她眼前晃著,她一遍遍在被窩里幻想用掌心觸及他的鼻尖。
畢業一天天接近,一切都要過去了。在來來往往的校園里,她偶爾碰見杜若安,也是擦肩而過,他對她視而不見似的。
她忽然喜歡一個人獨來獨往,一個人去食堂吃飯,乘公車去市里逛街。
那晚她一個人去市里看了場電影,是張藝謀的《一個都不能少》,一個人擠在公交車里,抓著吊環,淚還在眼里打轉,身邊卻似有一個人在保護她。
她轉過頭去,是一張讓她恍惚的臉,杜若安。她朝他笑笑,他也笑笑。
他們一起下車,學校門外有小吃店,小木說,我請你吃夜宵。
若安說,那我就請你去我那兒玩。
雙雙走在校園的林陰道上,當若安抓住小木的手時,一切恍惚都迎刃而解。
不為別的,就是因為他了。
4
新開業的賓館七樓,長長的過道,空無一人,踩在地毯上如在云端。
嶄新的單人房,兩人一起靠著枕墊并坐。
若安的手纏上來,纏住小木的腰,小木,你胖了,可你的皮膚還是那么光滑。
小木把頭枕在若安的肩上。
是的,你的肩還是那么寬,你還是那么年輕。你過得不錯吧?
小木,一切都不是當年想像的樣子,日子就這么過著,不咸不淡。小木,我想和你做愛。
男人總是這樣,他們的所有動機就是為了奔向床上的主題。小木畢竟是三十歲了,對男女之事也有了客觀的認識。
若安嬉笑著把小木抱在懷里。
可是不行啊,今天是個倒霉日子,我有朋友在身上,第二天。
男人內心無比失望,但是并未露出太多,等了一會兒又說,那你去洗個澡吧,我們就這樣躺著說話,今晚你就睡這兒,我待到零點回家去。
男人也洗了澡,坐在床上,露著修長的后背,成好看的弧形,是小木久違又久違了的。
零點快到了,若安要走了,小木極想他好好親吻她,擁抱她一下,可是男人沒有,他走了。
杜若安本以為今晚穩操勝券,卻不知人算不如天算。
小木知道,如果這次她沖破了防線,那么這長夜于她是無法過下去的,正如五年前。
五年前,若安是個已婚不久的男人。
他們最后一次見面,也是這樣的情景,所不同的是,她跟他做愛,那時小木很勇敢。然后他回去,繼續做他的好丈夫。
他走后,小木像沒了靈魂的木偶,睜眼到天明,當一次放縱換來她以后歲月里無盡折磨的時候,她知道她的所謂勇敢代表的只是最真的愚蠢。
她知道她愛他,所以才會義無反顧,但是他呢,只要她同意,他就會日積月累地需要她,永永遠遠,置她于水深火熱之中。
若安走了,關上門的剎那,小木的眼淚被震落下來:我是愿意的,只要你愿意,可是我不只是需要這一次,我需要長久。我渴望和你在一起,還有你的孩子。你的孩子,要是她也是我的孩子就好了,那么一切就是共同的,所以真的相愛,惟有結婚這條出路,除此之外,任何一條路都是死胡同,都是見不得光的。
小木固執地不再跟若安見面。
5
然而,畢業那年暑假,小木并未離開若安,只是在離學校不遠的山邊租了農民的尖頂平房來住,山下有溪有地,可以種菜抓魚,還可以早聞花香夜集露水,與塵世遠離。
若安則早出晚歸去學校加班,小木做了他的小村婦,每天洗衣做飯,早上去附近簡陋的菜市,沒錢了,就只買萵筍,筍涼拌,葉子炒菜吃。
晚上,若安去溪里提水,小木在虛掩的布簾子后面簡陋地擦洗,鑲在墻上的鏡子里虛晃晃地映著小木裸露的側影,她像一枝含苞待放的雛菊若隱若現。這時若安會迫不及待地把小木抱出來。
她咬著他的耳垂軟軟地說,不如咱們就這樣隱姓埋名吧!
他低眉順眼地答:只要你愿意。
小木白天在小院的絲瓜藤底下畫畫,度過長長的夏季,她的生命為愛情而生,為若安而長,可是在這與世無爭的粗荒歲月里,僅僅因為純粹的愛情,片片瓜葉依舊要脫落、枯黃。后來,若安因工作需要去外地招生了,因為不方便,不能帶她去,彼時沒有電話,連寄信也困難,一時斷了聯系。
小木無法一個人隱姓埋名,獨自回到了家鄉的古鎮。
等到開學時已是秋天,杜若安身邊有了嗲嗲的女生,那是他從家鄉招來的新入校的美麗女孩。
而陸小木一次次拒絕了身邊的追求者,她的執拗任性和孤僻只能使她度過寂寞的青春歲月。
一年又一年,從二十歲到二十五歲到三十歲,在她心里,從來不覺得若安是別人的,他是填滿她青春的人,他怎么可以和她毫無關系而成為別人的人呢!
漫長的日子里,她成了情癡,而若安是情圣。
6
回家后,老公迎上來倒水給她,家是安寧的,只要看一看窗臺上那盆馥郁的綠色植物就知道了,快要開花了,小木不在的日子,內向的老公每天仔細照顧著,那是一盆茉莉,美麗清透,散發著淡淡的清香。
一個禮拜了,小木依舊神思恍惚,她惦念這陳舊的愛情,冰冷徹骨。那天在賓館里,若安說《十年》這首歌很好聽,小木于是從網上搜來聽:十年之前,我不認識你,你不屬于我,我們還是一樣陪在一個陌生人左右……走過漸漸熟悉的街頭。十年之后,我們是朋友還可以問候,只是那種溫柔再也找不到擁抱的理由,情人最后難免淪為朋友!
小木想,她和若安從不認識到認識到情人,為什么懷抱不能逗留,為什么牽牽手就像旅游,為什么要淪為朋友再互相問候,那還不如死了干凈。無論如何,情人決不變朋友,情愿變成陌生人。
坐在電腦椅上,頭仰起來,正好枕在椅背上,小木習慣了喝口水,對著天花板發呆。
她不再聽情歌,無端地把自己掉進憂傷里去,實在不合算。
日子在滑下去,小木在網上結識一個又一個網友,也和帥哥見面,當時感覺陷得很深,把若安全部忘記,當對方準備往床上的目標奔去時,小木便剎車。
有女網友說,愛他就跟他睡。多么勇敢!小木也明白這句話沒有什么錯,有愛總比沒愛好,可是睡過以后呢?如何停得下來?如何去否認那些恍如隔世的床上誓言?
若安的生日是11月18日,小木到底放不下他,放不下他在那個城市存活,于是只剩下在每年的這日用短信送去問候,來了斷她內心的牽掛,她自己并不知道,在她怎么也不肯承認的時候,情人真的已經淪為朋友。
就像結了婚是一種永遠,不結婚是另一種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