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的夏天,是微微生命中最灰暗的一段日子。父母雙雙遭遇車禍,肇事者逃之夭夭,在花掉巨額醫療費用,家徒四壁后,父親仍然撒手西去,母親急痛之下,傷情更加嚴重,相戀兩年的男友見微微家由小康迅速變為赤貧,上門探了兩次情況后,從此絕了蹤影。
親戚朋友的臉色,讓微微在很短的時間內體會到了什么叫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在被壓榨得疲憊委頓的縫隙里,微微不止一次覺得生命蒼白枯燥,了無生趣,然而母親的呻吟和眼淚一次次把她拉回現實中來。
母親恢復得很慢,醫生說,要補鈣,要加強營養。微微直犯愁,她的薪水已經被母親的醫藥費和日常開銷分割得支離破碎,捉襟見肘,恨不得把每一個硬幣都掰開來使,如何才能在這些縫隙里再變出食物來呢?她徘徊在菜場賣魚肉的攤子旁,心驚肉跳,以前從不當家,不知道物價已經貴到這樣離譜。微微捏著兜里的錢,嘆口氣,指著一堆剔得沒多少肉的骨頭說:給我稱一點。小刀手利索地往秤盤上扔了兩根:十二塊。微微咕噥一句:這么貴。趕忙走開了,身后傳來嘲笑聲:買不起還來看什么看。微微屈辱得漲紅了臉,落荒而逃。
很多個夜晚,微微徘徊在都市喧鬧的街頭,霓虹明滅,熏風如醉,逝去的好日子毒蟲一樣噬啃著她的心。走得近的同事看著她日日灰頭土臉的慘狀,勸說:何必這么辛苦?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哪里沒有出頭之日?是夜,同事帶著她去玩,那是個燈光曖昧的酒吧,大批鮮艷美麗的女子飄轉其間,同事很快融進去,如魚得水。
微微不是沒有猶豫過,生活的重擔像山一樣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患得患失,心煩意亂。
微微手忙腳亂地在廚房做晚飯的時候,有人敲門。會是誰呢?已經很久沒有人上門來看望過她和母親了。門開了,外面站著的是住在院子西頭那戶人家的女人,手里,拎著一只透明塑料袋,袋子里,是一小堆已經剁成一塊塊的肉骨頭。
那戶人家的男人是菜市場上賣肉的,濃密的絡腮胡子,敦實的身板,一臉兇相,身上的衣服永遠都是油膩膩的,一眼看上去,活脫脫就是古裝電視劇里的屠戶;女人矮小瘦弱,卻生了兩個跟男人一樣壯實黝黑的男孩。他們不是本地人,是租了房子在這里做生意的。夏天的傍晚,男人就著一盤花生米在院子里的老榆樹下喝燒酒,不順心了,少不了罵女人,訓兒子,每到這時,女人和孩子就大氣都不敢出,整個院子里,只聽到男人洪鐘般嘹亮拗口的外鄉話嗡嗡作響。到了伏天,男人就把乘涼的竹榻搬到院子里,四仰八叉躺著,鼾聲震天。
微微對這一家子,是從來不理睬的。男人兇蠻的長相讓她覺得懼怕,他們一家的俚俗粗陋又讓她心生鄙視,雖然女人遇到她時,臉上總帶著近乎討好的笑,她卻每次都驕傲地裝沒看見。
女人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跟微微解釋,微微費力地聽了半天,總算明白了:這骨頭,是他們送給微微媽的。微微垂下眼皮,知道多半是自己在菜場上的窘況讓男人看見了。她低聲說:謝謝。女人臉上綻出和善的笑紋,拍拍微微的肩膀:人活著,總有溝坎,過了就好了。微微問:多少錢?女人把袋子往她手里一塞就慌忙跨出門去了,邊走邊說:提什么錢,孩子他爸說了,賣不掉也是白放著。
男人依舊日日兇神惡煞地板著臉出出進進,女人依舊慌慌張張地料理家務,兩個鐵蛋般的男孩見了微微依舊是又膽怯又好奇,什么都沒變,只是每天黃昏,微微家廚房的窗臺上都會準時放上一小袋剁成小塊的肉骨頭。
微微有時在骨頭里放上幾朵香菇,有時放上幾片竹筍,淺白色的湯翻滾著,發出誘人的鮮香。微微守著沙鍋,眼睛有點濕潤,原來,靈魂的高貴善良,和職業貴賤并無絲毫關系啊。
母親每餐一碗骨頭湯,漸漸地,能撐著拐杖下地挪動了。微微又兼了一份職,苦,累,每到撐不下去的時候,她總會不期然地想起女人的話:人活著,總有溝坎,過了就好了。是的,一切都在慢慢好起來。
這天微微回家時,發現窗臺上放著滿滿一袋子骨頭加排骨。母親嘆口氣說:他們搬了,臨走,女人送來的。微微一驚,追出門去,果然,他們的門大開著,里面空空如也,散落了一地紙屑雜物。
微微后來再沒見過他們,菜市肉攤上,男人的鋪位上也換了人。空著的房子很快又搬來了新房客,時光水一樣地淌過去,不留痕跡。
空閑的時候,微微經常扶著母親在小區的公園里散步。母親的臉上,開始偶爾有笑容飄過,一切都在慢慢地好起來。微微想,母親不知道,那一小袋肉骨頭,解救的,其實不光是她的困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