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消息

我這次回老家去，母親說，誰誰誰去世了，誰誰誰去世了。去世的都是兩個女人。一個六十幾。一個已經(jīng)過了七十。母親這樣說的時候，我腦里就緩緩浮出她們的模樣來，像自一片空無中浮過來的，又像自一片蕭索晃動的野草間浮過來。我許多年沒見過她們了，不知道她們辭世之際是否還是我腦里這副樣子。實際上距我上次回老家還不足三個月。我上次回來的時候，她們都還活著。她們那時候在忙些什么呢?總歸是忙碌著的。要是能知道我再回村時，會永遠地不見她倆，我或許會去看一看她們的吧。不知為什么，每一次回家，母親都會對我說村里誰誰誰無常了，我似乎隱隱也想獲知這樣的訊息。我不知獲得這樣的訊息對我有什么好處，但這樣問知了確鑿的答案后，我會落得踏實。似乎暗暗地印證了我心里的一個什么。也有的時候并沒有人逝去，我自然輕松，卻也有些莫名的悵惘，似乎久望的曠野里總是不出現(xiàn)一個黑點那樣。在我覺來，某段時間里竟無人逝去，總歸有些不正常，似乎就因此會伏潛了更為不幸的災(zāi)禍。但我也很恐懼我在村里的時候我的某一位鄉(xiāng)親突然逝去。很恐懼，卻又說不清為什么。就像我在海邊閑步時，一些毫無跡象的水突然化為巨浪向我撲掀過來，給我一個措手不及。好在這樣的事情我也沒遇上幾遭。鄉(xiāng)親們似乎都趁我不在的時候悄然歸去了，只將死訊一絲游風(fēng)那樣留下來讓母親傳給我，這時候我往往沒有大的驚訝。我只是覺得一個在不足一平方公里的村子里生活了幾十年的人突然間就無聲無息了，了無影蹤了，使得這村子里略略地有些異樣。村里的氣氛總是由一些特定的人構(gòu)成的，一個人在這村里活幾十年，突然間消逝掉，總會帶走一些什么的。至少短期內(nèi)會如此吧。別的不講，就他們那一塊地，幾十年來，他就翻耙耕犁了多少次，村里的那些曲曲彎彎的巷道，他家的院子，哪里沒有他來來去去留下的腳印?就是這頭頂?shù)奶炜眨瑤资陙恚暧昵缜纾^多少次，他為此更換過多少眼神?但突然間，再也沒有那樣一雙望向天空的眼睛了，曾經(jīng)驚詫或喜悅的眼睛突然塌陷下去，裝著土了。如果某一些人逝去了，你會覺得你心中的那個村子也隨之逝去了，村子像突然間成了空的。但村子總不會空的。村子像一個棋盤似的還在暗暗擴大著自己的疆域，只是成另外一個村子了。當(dāng)你熟悉的人越來越多地逝去，當(dāng)陌生的為數(shù)更多的新面孔生活在這個村子里，你回村的時候，總不免有些尷尬，不免覺得慌張，似乎走人別人的村子里了。我想著當(dāng)這村子里盡為新面孔的時候，設(shè)若我還活著，我還會不會回村里來呢?鵲巢鳩占，那時候我住在哪里呢?

立在我家的果園里能看到村里的墳院。果園的園墻很低，立在墻邊就可以看得遠而且闊。果實累累的時候，就會有一些孩子在正午衰敗的陽光下爬過墻來，然后把自己滿身搞得鼓鼓囊囊了再越墻而去。往往留于我們自己的果子還不抵結(jié)出的一半，但就這我們也吃不了，每天都有一些果子憨頭憨腦地掉到地上，頗似一些不知獻給誰的供品。果子向著樹的一半圓實澤亮，臨地的一邊卻往往被什么蟲子吃出一個驚心的黑洞來。我到果園里去，一是看樹，看強蠻的樹根如何直犟地插入深處，看眾多果實的一一歸落；一是聽枝葉間往來的風(fēng)聲。傾聽從亂枝間吹徹而過的風(fēng)聲，尤其是翻動撫弄葉片的風(fēng)聲時，真是勝過了醉酒的，我常常倚樹坐在那落滿葉子的樹坑里，長醉了一般聽那風(fēng)聲。到果園里，另有一件事情就是，我會常立在園墻邊，瞇縫了眼睛望向墳院。墳院和我小時候所見的并無區(qū)別，但似乎和我越來越有某種相關(guān)和默契，似乎越來越深具意味地看我。我心里偶爾會掠過一絲不安或不快，然而一旦想到一村一村的人都死在了里面，成就了一個草莽卻又靜寂的世界，我就覺得沒什么可擔(dān)心也沒什么可期待的了。

雖是盛夏，墳草也總有一半枯萎了，那些枯草很像是朽骨或老者的須發(fā)。我想看過世不久的兩個女人的墳?zāi)梗戳嗽S久也沒看見。墳是比人更容易老邁的。死去的人似乎不約而同的信守著一份緘默，這緘默通常讓人備覺安寧，但有時也使人因之心思大變，焦灼忿懣，幾乎要為這又輕又重的沉默以致于發(fā)瘋。

我知道只要我順應(yīng)世情無常、順應(yīng)生死之變，我就會懵懵懂懂地活到老朽，而不至于精神肉體的雙度失禁。我知道人們可是把這等功夫稱為大智的，而將眼神變化不定，疑慮多思，并且忍不住要自行解決的人稱為瘋子。比較來說，世上的瘋子還是不多的，這不可不謂是一大奇跡。

我立在園墻邊，偶爾會風(fēng)吹葉動那樣想一點什么，多時并無什么可想。那樣的時候我就和墻一道呆呆地立著，和一切一同呆呆地。但如此呆久了腦子也自會動一動，我就想，我下一次來的時候?qū)⒙牭疥P(guān)于誰的消息了呢?這個要給我的“下一次”帶來訊息的人此刻在干什么呢?眼里是否不時掠過著死神的影子呢?這肯定是沒有的，說不清這是基于仁慈還是出于殘酷。如果得知自己一兩個月內(nèi)就會死去，這個人一定會停下手里的活計，露出他很少流露的眼神和面孔吧。

這樣想著我就失笑起來，我總是想著要聽別人的消息，然而我自己呢?我怎么屢屢將我自己放過了呢?我放過了自然是不作數(shù)的。總有不放過我的。不放過就不放過吧，反正總是逃不脫。我也會成為一絲慘淡的消息游人人們的耳朵。我知道我一死，無論死在哪里，我的鄉(xiāng)親們都會將我遙遙抬來，用我們村里的土埋葬我，讓我和我們村里的人一同緘默。這一點竟會使我暗覺欣慰。

我的一個老師說，不要老寫死人，人的主要世界還是活的世界嘛，他說，你還是要多寫一些人的歡樂的，人的生活終歸平淡，但歡樂，還是有一點的，不要先人為主地認為種種歡樂都微不足道，這樣甚至有悖于神造人的初衷的。他說，你不要把死的位置擺得太高，死不過是一具單調(diào)而高懸的棺木。絢爛并非沒有，并非只是黑白兩色。你從生一步就跨到死，這實際很不好的，取消生的人也會取消死，使死變得無份量。死是一個倉廩，是要等著收獲這生的，你拿什么樣的生交人死的倉廩里呢?拿死交給死么?這就像把空放人等待的倉廩里了。哪個人愿意有這樣的收獲呢?妄測一下神意吧，神大概最惡那些以死的樣式活了一生的人，他們也許比罪惡累累的人還要壞，人們壞在他們不參與，因而辜負了神恩，試想，如果主人擺上一桌盛筵，而你卻一箸不就，讓滿桌的盛筵腐壞掉，主人會怎么樣呢?主人會因你一箸不就，兩手無染就感激你么?要看重生，要看重生中那些微屑的歡樂，要寫就寫百折不撓地求生的人，寫人生中那些未必沒有歡樂的人，寫那些血肉和脈搏，寫那些心跳與眼神，老寫那一具具尸骨做什么。老師說，這不僅是寫的失敗，更是為人的失敗，人神之間，都找不到最終的響應(yīng)者和支持者的。

我的另一個老師說，你老寫死，就使得你周圍以及你心里的陰氣重，你看你這個身體，就是明證。換換筆法，換換題材吧，由陰轉(zhuǎn)入陽來，由死界轉(zhuǎn)人生界里來。她嘆道，關(guān)鍵是你還年輕啊。——我還年輕么?二三十歲就做了白骨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了。

另一個還夠不上朋友的人搶白說，你再寫死人，我就跟你急，寫那么多死人，叫我們也活不好。

哈哈，這些聲音。

但我看到似乎是惟一的一個事實是，活著的人都一個個死去了。死得不值得，死得沒理由，死得不明白，我知道我們過一些關(guān)口時，沒有一些證件是怎么也過不去的。但似乎死這個關(guān)口，是不向人索要任何證件的，但凡來者均為死者，還有什么可疑的身份呢?而且無論你拿什么證件，在死的關(guān)口那里也不能使你免死而去。這一點說來還是讓人解氣不少。

我以一個未死者的身份寫一些先死之人，這也是我活著一份職責(zé)。我暗想，或許是正因為我寫了一個個死者，才使我在這個死過無數(shù)遭又總是死不了的世界上茍延了下來吧。

那個業(yè)已亡故的七旬女人在我們村里生活了不下五十年。我生活了不下三十年。雖說同是一個村里人，家與家之間相距不足二百米，但我們之間相關(guān)的事情有多少呢?

我低了頭想，抬了頭望了半空里想。想來還是有一件的。

那時候我還很小，記不得是冬天還是秋天了，她帶著我們一伙孩子到臨村的一個溝里去鏟草。所以說她帶，只是因為，我們一伙里，她是最年長的。我記得她像一只瘦骨伶仃的山羊，然而走起路來是很快的，落腳卻很輕，起步又疾，似乎走在一條發(fā)燙的路上，總是急急走出這燙才能緩慢下來。

我記得她也像我們鏟的那一種野草。我們叫那草“草把子”，現(xiàn)在想來真是叫得很貼切的，那草果然沒有多少草葉子的，余剩的草葉子也極易枯掉。但是這草卻有極結(jié)實的根，根是一簇，比枯樹根還要硬實。我們鏟的就是這草根，鏟來燒火，持久不敗，很是耐燒。那天是有陽光的，但日頭似乎一萬年沒落了那樣，使陽光顯得陳舊。還有風(fēng)，當(dāng)然是吹不動草把子的，刷著地皮，嗚嗚地有些憤怒地掠過去，像要揭去地皮，揭出草根來。但草把子是根本不在乎這樣的風(fēng)的，它們之所以只剩了囚徒一樣頑劣的草根，正是因為經(jīng)風(fēng)久掠的緣故。因為回憶，有些細節(jié)顯明起來，但也可能出于我的借景臆造，我總覺得她揮鏟時用力很大，黑色的胳膊——她穿著黑衣服吧——像枯硬的枝一樣揮個不停，草根那么硬，震得她的臂震顫不已，真讓人擔(dān)心聽到她的骨頭木片那樣震裂的聲音，但草根又不易斷，每一個草根總需揮鏟三、五下方可。風(fēng)把我們的臉都吹成土了。古怪地記得她還解過一次手的。在一個背僻的地方，叉緊著兩手，肘腕托在膝上，閉著眼睛，也許借解手之際，她難得地休息休息吧。她很偶然地把一泡尿留在了那背僻處，像神把某個人隨意留在一個背僻處一樣。風(fēng)和陽光一同作祟，把我們的臉變成了土。一個個土人看起來是有些難以言說的寂寞的。我們還用剛剛鏟出的草把子點了火，火總是搖擺不定，有時還會抽風(fēng)那樣縮緊在草把子邊緣猛抽一會兒，然后又吐出一個大片的舒緩的火瓣來。那天還有——群羊，閑閑的在一邊吃草，其中最惹人厭的是那只長有彎角的公羊，它不時就追得一只母羊低著頭躥過羊群，像一陣厲風(fēng)從莊稼地里掠過一樣，有時還架在一只母羊的身上。這時候，她總是飛出一個土塊或石塊將急煎煎的公羊打落下來。搞得那公羊了無趣味，最后就落在一只母羊的肥尾巴后面，頭低著，靜著，氣咻咻地在那里喘粗氣。公羊很少站在羊群后面的，尤其以那樣一副姿勢。任何一群羊行走的時候，總有一只面孔口獅的公羊舉著雙角，赳赳然地走在最前面的。想來那只公羊那天受挫不少。

后來我們背著滿背斗的草把子跟從她走出深溝來了，陳舊的陽光似乎把我們曬得沒有了一樣。事隔多年，在追憶中，我們的身影卻似漸漸地清晰起來，一律像穿著黑色的衣服，一律像是神遣使我們出來的，背著滿背斗的枯草根，永久地走在一種荒涼和靜寂之中。

這就是我和這個老人數(shù)十年間的一點聯(lián)系和留存的較為確鑿的印象，說起來似乎是不足道的，然而的確就是這樣，她在這村子里活過了她的一生，我在這村子里也活過了我的半生，但說到交往——如果可以稱之為交往的話——實在就這么一點。但畢竟在同一個村里生活了這么多年，雖無直接交往，也有間接聞聽，因此關(guān)于這個已睡在土下的女人，我還是零碎有一些說頭的。

說起來，老女人這一家，我已經(jīng)關(guān)注過不短的時間了。我曾為她的女兒女婿寫過一篇小說，實際上哪里是小說呢?不過實錄而已。我現(xiàn)在打算再寫寫她和她的兒子。我這樣盯住她家不放，原因似乎只在于這是一個始終為不幸籠罩的家庭。限于聞聽，只能寫一些片斷罷了。多是由母親說與我的，看來母親是一個被他人的不幸所影響的人啊。

說來真是簡單得很。這個老人的女兒去世后不久，她的兒子哈格又得糖尿病了。

“糖尿病是個富貴病啊，窮人咋敢得這個病呢?”那女人常常給村里人這樣說。

剛開始在縣上的醫(yī)院看過，但不久就拉回來了。拉回來了就只好在家里養(yǎng)著。記得母親說起過她滿村子打聽偏方的事。“醫(yī)院里也不頂事，你花上幾百錢，也不見病回頭，有時候偏方不得了呢。”母親說她尋偏方時就這樣對人說，這樣說時，偏方她還沒有找到呢。后來聽說她把家里的雞都宰了叫兒子吃。她終于打聽到了一個偏方，說是要吃蝙蝠肉的，于是她就帶著一個孫女兒在草窯里一宿一宿地等著捉蝙蝠。聽說她還讓孫女兒扶住兩只摞著的板凳，自己站上去掏檐下的燕子給兒子吃，但只掏到兩只，燕子就飛走不來了。她的兒子氣力愈來愈不能支，拄一根棍子在院里走，或長久地站在院子里，讓日頭曬，這樣的時候，她就坐在門檻上，手里忙著一件什么事，眼睛不停地去看拄棍立著的兒子。

和我的母親一樣，她也只有哈格這么一個兒子。與那些有好幾個兒子卻都健康的母親相比，不知道她的心里想了一些什么，“麻繩總是從細處斷啊”，她知道我也是有病的，于是母親就似乎成了她的一個知音，就常常淚雨簌簌地對母親這樣說。但母親是很反感她這樣說的，如同聽到了一個詛咒。哈格不是已經(jīng)拄棍走路了么?我還不至于這樣的。母親一定覺得拿哈格與我比對會有某種不祥，“她再把你和哈格并到一起提，我非當(dāng)著面罵她不可。”一天母親氣恨恨地對我說。

播種的時節(jié)到了，母親把我叫到果園里讓我向外看。

我就看到一塊地里，哈格的女人在擺耬，哈格在前面牽著牲口走。這就算是倒過來了。村里都是男人在后面耕播，女人在前面牽牲口的。牲口走得很慢，像是牛蹄子踏人泥土里很深。隱隱聽到耬鈴的聲音，單調(diào)而凄清。牲口走上一段會停下來，閑閑地甩尾巴。

這都是哈格走不動的緣故。

我和母親望著那幅不時要停下來的春播圖。哈格總是不回過頭來，就那樣背站著休息，他那么高瘦，就像一棵身高而冠小的樹。他的女人扶住耬柄，偏頭久望著另一邊，像是故意地不看他。這樣地站一會兒，看見女人的鞭子一揮，哈格又開了步走，一步一步走得細碎。

這時候那個老女人忽然從一側(cè)闖入視野里來，她幾乎是跑一般走著，腳步凌亂，似乎每一腳都踩在硬硬的小土塊上，她手里似乎拿著一包什么。她的腳步那么忙亂，但她似乎還是嫌慢，身子總是前傾著，似要以此帶動她的腳步。

她像騎馬叼羊的人那樣俯身將包放下，然后走上前去，將兒子手里的韁繩拿過來。牲口們像挨了響亮的一記，即可走得快起來，耬鈴兒的響聲原本像木頭，一下子就傳出金屬的聲音了。

哈格就地坐下來。兩只胳膊脫臼了一般垂著。

母親輕輕嘆了一口氣走了，我又站著望了一會兒。

母親說，一天，那女人把她攔在巷子里，哭出了不少眼淚，“你說我的媳婦毒不毒啊，她盼著叫我的兒子那個呢!”她哭著對母親這樣說。母親說了些什么呢?母親總是把她說的話不告訴我。“我又不敢惹人家，咱們的兒子這么個樣子嘛。”她對母親說。她還說她七十歲的人了還上鍋，做飯啊洗鍋啊都是她，那個當(dāng)公公的呢?那個一家之主呢?他似乎沒看到這一切，由著個媳婦在家里整。說到這些時她簡直擦不完不斷涌出著的淚水，“我總想著要跟她嚷一場，一個媳婦子嘛，咋能這么個樣子呢?我們那時節(jié)是咋做媳婦的呀。但是又一想，嚷啥呢，嚷啥呢，細一想又覺著沒個嚷頭。”

這是她歸真前我聽到的關(guān)于她的最后一件事。

她兒子的病當(dāng)然是愈來愈不輕了。她就滿村子一家一家轉(zhuǎn)著要錢給她兒子看病，“羞死了羞死了，實在沒辦法呀。”到人家門口討錢時她總是要不斷地這樣說。而且她不輕易把腳踏人人家的門檻去，她總是立在門外，把身子欠過門檻說。但是有幾個給她錢呢?給又能給幾回呢?又能給多少呢?母親說她后來總是把一只手捂在嘴和鼻子上說話。在我家討過兩次，第三次來，父親的臉色就不好看了，沒有拿錢給她。她的青蛙皮似的手在半邊臉上蒙了一會兒，就無聲地在門側(cè)消失了。母親到底忍不住，偷偷追出去給她，她忽然就不要，但很快還是要了，沒有對母親說什么，用胳膊擦著眼睛腳步亂而又快地走了。

后來她就不再在村里要。她用架子車拉了兒子到城里去討要。兒子在車上扶住車欄坐著，她就一只手捂住半邊臉，一只手不出聲地伸在前面。

我問母親，她一個人拉了兒子到縣上么?

還有個孫女兒的，在后面搡著。母親說，上那個陡坡時，哈格就下來扶住車欄走著。

但有幾次母親親眼看到她們的奶孫倆拉著哈格上那一面陡坡去。

我有些惱怒地說，哈格怎么不下來呢?

母親說在街上要了錢，不再去抓藥了，買些羊雜碎啥的叫哈格吃。主要是哈格吃。孫女偶爾也會吃一點。但她是一口也不吃，她的嘴抿得緊緊的仔細看兒子吃，她臉上很快慰，但是忍不住咕咕地咽著唾沫。

有時候她撕骨頭上的肉給兒子吃，撕下來一片給兒子，撕下來一片給兒子，間或會轉(zhuǎn)個方向，給孫女一塊。她會把一塊骨頭剝得很凈，然后像是不放心地周遭看了幾看，這才舍不得地放在一邊，趁兒子不注意時，她就把給兒子撕過肉的手指吮一吮，也拚命咽出聲響來，也不知她咽下的是什么。

那天說撕肉這一節(jié)時，母親忍不住落淚了，說：“看了人家的疼兒子，媽把你簡直沒有疼啊。”

我搖著頭，也落下淚來。我一再想著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拉著她有病的兒子怎么上一面陡坡的呢?

我這次回去，她已經(jīng)睡到土下面了。

我忽然間想到哈格，一時千萬種意緒齊聚心頭。

舅舅家在哈格家的上面。立在舅舅家，可以一覽哈格家的院子而無余。

舅舅包括舅母都說，一天，那個一家之主蹲在院臺子上，先是看著自己的手，突然間就放聲大哭，那哭聲是驚心動魄的，像把無數(shù)個瓦罐摔碎了扔人深井里去。

舅舅分析說，這老人家一定是想起了自己的婆姨，為什么呢?因為以往這老漢如果蹲在臺子上，兩手里肯定是有東西的，什么東西呢?一手是濃茶，一手是暄白的蒸饃。可是現(xiàn)在沒人給他倒一杯茶了，也沒人給他遞一個蒸饃了。

舅母說，老漢后悔是肯定后悔了，但后悔的不是這個，后悔的是什么呢?他的婆姨無常前不久，他不是還打過她一頓么?

他是打過她一頓的。

她兒子的這個病，是不能太喝水的。一家人都防這個。這個人喝起水來會像牛一樣不要命。五黃六月，一家人出去收黃糧，留哈格守家，但門一個個都鎖著，窖也鎖著，怕哈格趁他們不在喝水。但哈格的女人換褲子，匆忙間將換下的褲子扔在了草窖里，褲子上正連著一個門上的鑰匙。哈格就逮著機會喝光了半盆水，險些要了性命。

一家之主是不能責(zé)怪兒媳的，就把那個老女人拉住一頓毒打。這不是一般的打，這是殺雞給猴看，因而打得很重。她先是忍著，到底忍不住，給他告了饒，但他還是向倒在院子里滾了一身土的她補踢了幾腳。

舅母說，他一定是后悔這個了。

過了還不到半個月，這個老女人就下場了，當(dāng)然和那一頓打沒多大關(guān)系，因為舅母在她無常的前一天，還看到她坐在門檻上，一邊在一塊木板上切洋芋，一邊望著院子里扶棍立著的兒子。

責(zé)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