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 春 瓦坡背陰處的積雪還未化盡,成天回蕩著檐滴的聲音。我老是在這聲音里走神:這座春天的房子到底多大呀!里面住進了多少幸福的人?這時,一張汗津津的臉慢慢湊近。那是我黑面膛的大大走過來教訓我:“伢子,一年之際在于春,你不要荒廢了光陰……”
大大隱去,陽光不知不覺焐熱全身,我略有倦意,卻不敢偷懶睡去。
雨 水 漫長干燥的冬季經一滴雨水滋潤后,情形就大不一樣了。一切死過的事物似乎奇跡般活過來,包括你那顆被嚴寒絞得麻木的心靈。
從去冬的雪地上逃生的麻雀,此時的叫聲濕潤平和,你聽一聽就曉得吹來的風里含著多少生機和暖意。
墻壁上懸掛的木犁,在牯牛殷切的目光中坐不穩了,它即將投進牛的懷抱,等待一聲聲熱辣的鞭響甩出一匹匹南風。
驚 蟄 從這天起,再厚的冷風也會被一聲驚雷給磨薄的。
后檐陰溝里,那兩只肥大的蟾蜍略有所動,一只公雞忍耐不住了,猛地騎上正在覓食的母雞背上,母雞稍稍掙扎一下,順從了下來。
泥地上,蚯蚓探出地面又縮回去了,地表上留下一條酥松的小徑。剛孵出的小雞沿著這條小徑會找到一頓解饞的點心。
春 分 陽雀的叫聲一刻不停地從麥田傳來,牽引著行人飄飄的衣裳。
河面上水鳥的翅膀,濺起的浪花陽光下閃爍得好看。
岸邊的桃花紅了,村姑站在花叢中留影。這幅叫“人面桃花”的彩照,是寄給她在千里之外打工男朋友的。
天很藍,一只風箏在麥田上空,飛得比燕子還高。
清 明 油菜地里,蜜蜂落在噴香的花蕊間,動作輕柔而溫情。
同時,在另一片麥田,我遇見一對青年男女相擁著滾倒在麥壟上,喘息聲麥浪般起伏,細節未敢深入。
田野上,青的黃的隨風吹裹在一起,鋪展得和諧美麗。
路上陸續走動著上墳的人,手中的青柳枝火焰樣燃燒。
沒有雨。遠天屯積著一朵朵雨云。
谷 雨 蛙聲一粒粒從河溝里游上來,亮成我們手中的松明火,在夜間的水田里捕黃鱔,深夜都不曾歸家。
所有的愿望和心事隨著谷粒一起下地了。赤足踩在微寒的泥漿里,我們是大地心跳最早的聆聽者。
崗梁上,小兒的竹籃在一支兒歌里滾動。籃簍里裝滿滴水的薺菜,妻包了一頓薺菜餃子,吃得我饞嘴的小兒不住地打嗝。
風吹拂在臉上,妻的手一樣暖,豌豆花一樣鮮。
立 夏 身上毛毛汗,妻織的薄毛衣穿不住了。
一只鳥越過墻頭,缺口處,陽光漫下來,漲得一院子都是。
青竹竿上晾著滴水的衣裳。害喜的堂嫂進門紅著臉問我娘:“嬸,你家的梅子熟了沒?”樂得我娘一路小跑到后院,堂嫂跟在后面小聲喊:“嬸,慢一點,慢一點。”迎面撲來的盡是梅子酸甜酸甜的氣息。
小 滿 這是村人中一個后生的乳名。老媽媽滿莊戶地喚:“小滿呀!麥子黃了。”小滿也不搭理,躲在隔壁家搓麻將。直到他肚子餓慌了,才想起老娘的蔥花油餅,而蔥花油餅是麥子磨的。小滿一口氣跑回家,將鐮刀磨得飛快,趁著大月亮割麥子。
南風中的鐮聲急急漫過,驚動一巷子犬吠。
芒 種 晨昏顛倒,季節變瘦。
連天帶夜的累,讓村人臉上沒有一個好火色的。
腿軟了。腰痛了。娘在燈下捶著后背聲聲輕嘆:唉!真的老了!
爾后,搓著褲腿上發白的粒粒泥漿,眼皮千斤重。
一瞌睡驚醒,雞叫四遍,東方又是魚肚白。
夏 至 村頭,穿褲衩的男人和一個胖婦人開著油葷很足的玩笑,胖婦人潑辣,罵得那男人狗血噴頭。男人自討沒趣走了。
村街上跑過來幾個光膀子伢們,一個個身上黑黝黝冒汗,樹下玩起了過家家。
一群蘆花雞結伴沿著幽暗的桃園覓食,忽地被一只野物追逐,一條黃鼠狼疾速閃過墻根,嘴里叼著一只雞,動作刁又狠。
農事漸漸松散下來,村莊里閑人多了,偶爾有閑言閑語從門縫里吹進吹出,平淡的鄉村生活,因此多了些動靜。
小 署 吃西瓜和雪糕,喝綠豆湯和涼茶,依然消不退身上的暑氣。要風沒風,盼雨無雨,路上的灰塵沒了腳背。
枝頭上的蟬更是得意,它們洋腔洋調地唱,我們心急火燎地聽。
后院的葡萄架上,每天立著幾只花蜻蜒,它們的定力超過常人,平靜中揚著素面朝天的臉。
門廊邊絲瓜悠悠地蕩著,像季節緩慢緩慢的鐘擺。
大 暑 陽光刀子般尖利。
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躲過眼前鋪天蓋地的熱。你只好躲到自己心里頭乘涼,汗津津的蟬聲和牛虻還是摸過來找到你了,弄得苦惱的你無計可施,任由那大汗淋漓著你剝削著你。
你吃不安睡不眠。黑了,瘦了,這是惟一不花錢的減肥良方,適合這個時代的摩登男女。
立 秋 其實這一天仍淹沒在夏天的熱氣里。
不一樣的是日歷上那個紅紅的標志。你讀它讀久了,感覺滿院子的陽光淡了,土墻上攀越的那掛青藤倦了,飛過竹籬的蜻蜒的翅膀短了。
蜻蜒再次飛回來時,立在槐樹一片將落未落的葉子上,只一會兒工夫,葉子隨風墜落下來,蜻蜒飛過圍墻便無影無蹤。
我聽見樹林邊傳來的蟬聲,好像比昨天短了些。
處 暑 常常是一群麻雀逆風中急轉彎,落在一片空蕩蕩的玉米林里(玉米們已回村了)。無食可覓的麻雀窺視著附近即將成熟的稻田,叫聲中透著焦灼的渴望。
一個人坐在崗梁上,望著天邊棉花般的云朵以及云朵下面小小的村莊。心想:那里也有一個握鐮的人在勞作的間歇朝這邊張望嗎?
一群大雁越過頭頂,這大概是今年第一陣南歸的雁陣吧
它們的鳴叫給這個世間帶來了明月和清風。
白 露 這天清晨,我沒有看見葉子上又白又圓的露珠滾動。
沿途看見的那些金黃的莊稼,正親吻著刀鐮的鋒口,稍青的一些依然長在秋風中,村婦的頭巾一樣飄動。
一條條小路柔韌而細長,挑著村莊和田野,吭哧吭哧的聲音一直要滲過夢里頭。
屋子里,最顯要的位置都留給糧食們了,那個最不起眼的角落留給小兩口勞作后歇下來親熱,免得讓門外突然間進來的小子碰見了尷尬。
又一年的月亮圓了。看著看著,月光便糯米般粘了牙齒。
秋 分 秋風明晃晃的一把刀把什么都切成兩半。惟有擱在桌上的那枚月亮圓得完滿,它照臨著娘煮熟的菱角、糍粑、花米和那句反復的嘮叨:伢子們出門久了,怎么還沒捎信回來?
千里外的深夜,我在清朗的月光下聽見了娘的咳嗽,宛如枯荷上漫起的風,擋都擋不住。
寒 露 早晨和傍晚,一個人穿過鄉間小路,草尖上的露珠會打濕足踝,一股蒼涼的氣息從稻茬田漫過來,讓人略感微寒。
身邊隨時會竄過一只野物,它的皮毛上粘著毛茸茸的草籽,眨眼消失在田疇盡頭。
一個女人背一捆干草走下丘崗,一支歌被晚風送進村莊,身后的落葉簌簌驚起。
霜 降 崗下最后一畦老玉米依然站立著,每日打這塊枯黃的玉米地經過,我總要想:這戶人去了哪里?親手種下的莊稼為什么任由秋風來收割?
田野上人跡稀少,一只鳥也看不見。當我怔怔地穿過一片剛播的油菜、野墳地、白茫茫的蘆葦花,來到我的村莊,熱撲撲的人聲使我荒涼的心變暖。這時候,涼風霜白的足音也擂響了家門。
立 冬 屋角處的草垛一個比一個堆得暖實,村人們正好倚著草垛曬太陽。
麻雀們在里面做窩生子,網眼一樣的草坡不只裝了多少鉆進鉆出的小精靈。
娘揀只凳子坐在煤爐邊,爐上清燉著蘿卜和咸肉。清香濃郁的屋子里,大大握好酒杯站在木桌邊,老太爺一樣的神情里微笑著脾氣溫和的娘。
門外,天氣變了,即將到來的是今年的第一場寒潮。
小 雪 這年頭,雪意減少。一場小雪落下來會給庸常的生活帶來多少驚喜啊!
整個世界變得溫和起來。連我玩皮的小兒都攥著一把細雪,吟起唐人的雪花詩,惹得墻角的那株老梅樹動情。
小狗樂顛顛地跑進跑出,廊沿上的母雞抖著潮濕的翅膀咯咯叫著。
鄰居裹一件舊大衣推門進來,跺跺腳,罵出一句老天的臟話,隨后哈哈大笑。
村西頭,響起一陣連環炮。喂:這是誰家的小子今天喜盈門?
大 雪 鄉村屋頂上的麻雀和麥壟溝里藏著的野兔,是這個季節最難幸免的野物。
罪魁禍首是沉默的小米籮網和一桿桿冒著藍煙的獵槍。
當一只只麻雀或野兔成了獵手佐酒的小菜,我從噴香的麻雀湯里聞見人類兇殘的氣味。
在這個落雪的季節,我祈愿更多的麻雀或野兔能從獵人瞇起的眼中逃生,享受春天美如愛情的一段光陰。
冬 至 一年中最短的這天,我沿著村莊轉悠,身邊跟著一條狗。家家戶戶的鍋臺上都冒著熱氣。
一聲犬吠響起,藍盈盈的晚星就跳動在光禿禿的樹梢上了。
一群打工的人從遠方的城市踏雪歸來,遠遠望見自家窗口的燈盞,眼眶發熱。誰急切地叫一聲:“娘!”淚就忍不住落下來。從眼睫到嘴唇這短短的路途,硬是走了長長的一年呵!
小 寒 這么冷的天,娘在燈下納鞋底。我們一覺醒來,拉線繩的聲音依然麻利地從廂屋里傳來,娘的旁邊是一口泥土燒制的烘暖缽,火星很弱,只夠暖她的一雙腳。
我披衣走到娘身邊小聲說:睡吧!不早了。娘抬眼看我,針在頭發上擦了一下,又穿過鞋底很響地拉著。
全家每人一雙娘做的千層底,這是多年的習慣。娘常說,你們走得再遠,也在娘的掌心里。
小寒天的夜里,娘趕著活兒,心里頭暖暖地盼著。
大 寒 熬過這一段天氣,就走到春天的地界了。
因此,這一段日子尤其難熬,宛如黎明前的黑暗。
柜子里最厚的毛衣都裹上了,依然包不緊渾身的暖意。冷仿佛是生活中惟一的難題。
大大的哮喘和娘的咳嗽折磨著我,門板那么薄,我擔心北風的手敲得太重。那一夜夜準時熄滅的爐火,讓我的雙眼結滿冰凌。
在一個很深的夜里,我翻身的剎那,聽見河面上冰塊碎裂的聲音。只那么一瞬,我感覺春天離我們近了。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