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雖然只拜訪過祖光先生三次,且已時過數年,但先生的音容至今歷歷在目,先生的風范,如光風霽月令人無限追懷。
我得識先生,是陳登科介紹的。
大約在1986年仲春,我們阜陽籌建“潁州西湖碑林”,想征求一些文人書法,我便趁陪同陳老赴京開會之際,請他介紹一下。于是,陳老給吳祖光、馮牧、李準、唐達成、江曉天幾位打了電話。我便第一次登上東大街吳先生的家門,受到先生同風霞大姐的熱情接待。
一杯茶剛端上來,吳先生便遞給我一幅字,展開觀之:
香風引到大籬天 月地云階擇洞仙
共話人間惆悵事 不知今夕是何年
先生一面讀給我聽,一面謙遜地說:“寫得不好,不能制碑就留你作紀念吧。”我十分感動,沒想到他昨天才接的陳老電話,這么快就寫好了。鳳霞大姐熱誠地說:“登科是我們信得過的朋友。志成是登科的朋友,自然也是我們的朋友。”一句話,使我消除了拘謹,頓生一見如故之感。所以談話也十分深入。其中,我特意問到他五七年因文罹禍被錯劃為“右派”,究竟是篇什么文章?先生說文章題名叫《將軍失手掉了槍》。我曾經認真讀過那篇發表在1957年2月5日《文匯報》上的千字文。說的是戲曲學校青年武生,在舞臺上開打的時候,手里的長槍兩次落地,借以勸誡青年應磨練踏實功夫;通篇充滿了對年輕一代的關心和愛護;雖經近半個世紀的時光淘洗,今天讀來也找不到絲毫“惡毒攻擊”的字句甚或含意。所以,我很為先生不平。但,先生并不像我那樣激動,近兩個小時的交談,雖涉及不少“惆悵”之事,他卻始終是那樣平靜而釋然,一派坦蕩蕩的君子風度。
第二次是1991年4月。我聽到一些傳言,很為先生憂心,便同女兒一起去看望他。記得給他帶了兩瓷瓶半斤裝的家鄉酒,他見了說:“我又不喝酒,不過,這兩個小瓶子倒是不俗。”便很高興地隨手放到書架上。
我觀先生一如往常地心平氣和,看到桌子上正在寫的“元雜劇系列”之《竇娥冤》一部手稿。
我和先生立于客廳東窗之下,俯瞰窗外馬路上往來如梭的車輛與行人。談到他關于《苦戀》的一番直言,以及有關見聞和謠言等等。這一次,先生為我寫了三幅“生正逢時”的條幅。問他為何不寫“生不逢時”呢?他沉默了一會說:“我這一生什么都經歷了,見到了,不是生正逢時嗎?”說畢,又在我的冊頁上寫了四句:
日長如歲閑亦倦 事大于天睡便休
學得做啞裝聾法 也無歡喜也無愁
由于“如歲”寫成“無事”先生注道:“老邁昏庸,宿酒未醒,寫錯兩字,糟踏好紙,罪過!”
然則,先生并不“昏庸”,也沒有“學得做啞裝聾”之法,1992年6月11日,又發表了激起國內外新聞界軒然大波的一篇千字文。緣起一家國貿市場的工作人員,因侮辱兩位女顧客而受到處罰和媒體的批評。先生好心地寫文章,提出《高檔次事業需要高素質員工》的希望,卻好心不得好報,受到那家市場的起訴。其實這種“店大欺客”的行為,并非個別現象;有些事,做得,卻說不得,更批評不得,也是一類普遍存在的時弊,只不過大多是敢怒而不敢言罷了。
我便是在這場“官司”處于最后階段的1995年3月16日第三次去看望先生的。家中的氣氛有點熱烈,電話鈴不斷響起,從先生接電話敘談的口吻聽,已經沒有了案發初期的憤慨,言語中充滿了一種“必勝”的信心。我很為他即將擺脫三年之久的案件“糾纏”而慶幸,然而其中種種不公、不平的遭遇,使人覺得“感慨多于喜悅”。他說:“我現在想的更多的問題,是如何改善社會風氣的問題,如何提高人的素質的問題。君子之修身也,內正其心,外正其容,不能修身,至君子而小人,能修其身,雖小人而為君子。這話對當今的領導干部、平民百姓,乃至我們每一個人,都值得三思而行之!”
每與先生相對交談,我都覺得他對問題看得比常人深,想得比常人遠,眉宇之間閃動著憂國之思,話語之中含蘊著憂民之情。好像他隨時隨地都準備著“為民請命”、“舍身求法”……以此觀先生一生,剛直不阿,仗義執言;常因言因文獲咎得禍,使他屢遭不幸,磨難纏身,卻九死不悔,依然敢怒、敢言、敢寫。其為人、為文“無曲學以阿世”。所謂“文壇沉浮為真理,平生榮辱天下知”。
最后一次見面,先生給我寫的是:“不屈為至貴,最富是清貧”。如今掛在我書房的墻壁之上;靜夜凝視暮然感到:這正是先生的自我寫照啊。
責任編輯 陳曉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