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和生命的釀造

我是在皖南的一個凋敝小山村出世長大的?；丈交账诊L徽韻滋養了我。回首一生，牧過老牛，挖過蕨根，執過教鞭，爬過格子。孩提時代，一本《唐詩三百首》曾讓我如醉如癡。十五歲時，在初中讀書，那是一個“爐火照天地”的時代，曾嘗試著寫過一首《車水謠》，發表于一份地方報紙的副刊，當然是十分稚嫩的。往后，雖然也讀詩、寫詩，甚至為寫詩招過禍，但因公務繁忙，只是偶爾為之。屆近花甲之年，倒來了興致，購來一批詩集和詩歌刊物一看，當然不乏精品佳構，而更多的則是讓我愣住了，頭腦中懸了個大問號：

什么是詩?我寫的那些篇什還算詩嗎?

《詩經》是詩，李白、杜甫、白居易的歌吟是詩，《女神》是詩，徐志摩的《再別康橋》是詩，這大概沒有人懷疑了。可曾幾何時，咳嗽、打盹、囈語、酒話乃至放屁、打嗝也成了詩，而且一路綠燈，登在一些印刷精美、裝幀新潮的主流刊物上。讀不懂，猜不透，佶屈聱牙，如墜迷宮。我就這個困惑求教于國內、省內一些著名詩人。安徽一名頗有成就的詩人答道：如今什么是詩?有人抓一把字丁，撒在桌上，再長長短短排成行，就是詩了。

答得真妙!

記得1976年春，總理逝世，國運罹難。天安門前素花如云，詩潮滾滾。我蟄居的這個江南小城，也有人以無名氏或筆名、化名在街頭貼出悼念總理的詩篇，全攝人了公安機關偵緝的鏡頭，但仍擋不住詩前人頭攢動，傳抄吟誦，不脛而走。為什么?因為這些詩篇全是嘔心瀝血之作，道出了“人人心中所有，人人嘴上所無”的話。已故本省著名作家江流先生那時曾悄悄寄給我一本《天安門詩抄》，附信說我將寶劍贈與烈士，紅粉送給佳人，讓我愧不敢當。這冊珍貴的詩抄，至今仍置于我的案頭，現在翻來，仍字字錚錚有聲、血淚進濺。幾年前，我去過一趟西安，看了盛唐華清池的遺址，不勝感慨唏噓。當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可以想像是何等的水草豐美，歌舞升平。而今一千二百多年過去，朝代更迭，戰禍連綿，池干水涸，滿目凄然。滄海桑田，變化如此之巨，而唐詩呢，代代相傳至今，哪一首不是粗有文化的人能懂可誦的?這說明古今生產有高低之分，生活方式有優劣之別，但作為人的一些基本情感，則是一脈相通的。近一二十年，又有幾首詩能傳之于群眾口碑?就算現代社會節奏快吧，一天等于二十年吧，詩也不會衍化到不忍卒讀的地步。一度頗有爭議的朦朧詩，之所以朦朧，那是特定的時代背景所限。至今在人們記憶中珍藏、為人們所稱道的，不也是那幾首能懂可誦的嗎?懂，是詩歌流傳的心靈驛站?；谶@一理念，我在負責一張報紙期間，曾對副刊部的同仁講，不發那些讓讀者一頭霧水的詩。也許有人說“你讀不懂，有人讀得懂”，那請作者復印了給讀得懂的人寄去；也許還有人說“現在讀不懂，將來讀得懂”，那請他將來再發表吧!

我心頭釋然了。

我們進入了一個多元化的時代。“萬詩皆緘口，傾歌為一尊”的一元化詩歌時代已經結束。謊詩、媚詩、邀寵的詩敗人胃口，也注定短命。在我輩看來，“知識分子寫作”與“平民化寫作”的爭論并無多大意義。只要是詩，就應該是心臟噴射的熱血，靈魂燭照的光芒，情愫滋養的花朵，思維放飛的紙鳶。詩應該回歸社會，關注民生，體恤生命，撫慰自然。詩人們，當你看到全國還有幾千萬人口尚未脫貧，一些人就業無門，一些邊遠地區失學兒童嗷嗷待哺時；當你看到沙暴彌天、種群瀕臨滅絕現象日日逼進時；當你看到一些貪官污吏恣意橫行、弱勢群體抱冤受屈時，你的眼睛還那么漠然嗎?你還那樣無動于衷嗎?我這樣說，當然不排除詩歌關注歌者自身，因為寫詩離不開生命的體驗。事實上也有不少這類詩歌寫得至純至美，銘人五內。但這種關注，是生活乃至生命的釀造，不是意識亂流，更不是被炒得沸沸揚揚的“下半身”!

現今還有一類詩，也許借重于作者的身份、學歷、名氣、關系，或是金錢等諸多因素，明明是一些了無詩意的白開水、大白話，居然也生拉硬拽，長行短句，堂而皇之，風而雅之，登上刊物，有的還位居頭條。一些圈內的評論家指指點點，微言大義，哄抬吹捧，追幽探勝。你忘了，如今早已不是趙高時代，指鹿為馬只能得逞于一時，麋鹿永遠不是良駿，讀者也不會買這個賬!相當一些詩歌刊物發行量一路下跌、全靠化緣贊助支撐就是證明。涉筆至此，想起一則童話《皇帝的新衣》。那位死要面子、不想當愚蠢人的皇帝，在一大批阿諛奉承、想當聰明人的大臣簇擁下，赤身裸體在大街上行走，最后被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孩揭穿，弄成千古笑柄!真是人木三分，絕妙至極。尊敬的刊物主編、編輯先生們，不要再給偽詩披件“皇帝的新衣”了，視穢物為瑰寶，一害刊物，二坑子孫。

六十是花甲之年，人生之秋。秋風簌簌，秋籟聲聲，該是心平氣和的年紀了。但苦戀繆斯，目睹詩壇之怪現狀，總覺得骨鯁在喉，不吐不快，因此絮絮叨叨講了這些。就此以求教于大方之家吧!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