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塊銅礦石（組詩）

我是一塊銅礦石

受孕于侏羅紀或冰川紀，

一次火山噴發后，

我被拋埋在深深的山底。

無緣去鑄造夏鼎，

無心去鍛制商彝；

更不想成為銅戟、銅鉞

那血腥廝殺的冷兵器；

也不慕玲瓏的編鐘，

去宮闕鳴奏樂曲……

我渴望發現。

我渴望鉆機。

我渴望爆破。

我渴望剝離。

當陽光鏟去我頭頂的銅草花，

我對她的殉身愧淚如雨。

千百次球磨啊，

我不再有棱有角；

千百次浮選啊，

我綿軟如泥。

我碎成齏粉但擁有高品位的銅元素，

莊嚴地去接受鳳凰浴火式的洗禮：

我相擁烈焰。

我共舞火星。

我舌舔紫煙。

我攜手電極。

我有幸還原成金色的汁液，

噴吐一行赤誠的詩句：

澆一面纖毫畢現的銅鏡，

給世人添一只明慧的眼睛……

我是誰?我是一塊銅礦石

恢宏天宇中一顆不足道的微粒。

盲人操琴

手指彎曲一叢枯藤

雙眼塌陷成幽幽古井

那匹蹦跳撒歡的小馬駒呢

尾巴何時系上了抖顫的弓

不似阿炳苦戀泉水與月亮

時髦小曲追尋躲躲藏藏的良心

誰甩來一個空易拉罐

我丟一枚鎳幣 默默轉身

山悟 山

躬腰曲背

一名佇立的挑夫

石級 壘成

挑夫的脊柱

攀山

循著脊骨

一級 一蹬

挑夫馱著

上升者的腳步

任你千踩萬磨

巖的椎骨 呲牙咧嘴

不吭一聲

撕云 扯霧

捂住自個疼處

熬

將麥芽水熬成糖料

需柴薪慢慢烘烤

將米粒兒熬成稀粥

可不能心急火燎

——一個與“煎”同命運的“熬”

抻長了歲月

耗盡了脂膏

休管那

白駒又過隙

天荒地已老

不曾想

當你身陷某官場

方知苦熬乃是仕途別別竅

熬文憑、熬職稱

——先領一張進門票

再從虛職熬實職

副職盯住一把手

股科處廳幾年一熬步步高

熬掉頭上犄角

熬平講話腔調

熬跑血性銳氣

熬深心中城堡

熬成四平八穩、機鋒不露

一招一式愣是正宗太極、八卦加柔道

中國古諺說得好

二十年媳婦熬成婆

欲去砍柴先磨刀

塌下心，耐住性

熬它十年又八載

待到兩鬢結霜時

頑石熬成通靈玉

摟在賈母懷里喊“寶寶”……

根瀑

在洱海南韶風光島上，有一棵大棺

樹，根沿懸崖垂直而下，形似瀑布。

一條湍急水流

在斷崖處 撲面而下

跌碎 濺起

洱海隱隱的濤聲

我伸手去攬

瀑泉的涼韻

卻摸到一絡絡

粗礪裸露的根

力 從山民肌腱上隆起

纖 向洱海深處延伸

古南韶的馬幫踩碎牛角號

一聲聲

滲進銅枝鐵桿的樹輪

今看百年老榕

仍枝繁葉茂 蟲啾鳥鳴

根瀑 我向你雙手合十

深深鞠上一個躬

絞殺王的警示

西雙版納的雨林谷里，一棵寄生在紅木上的榕樹，用千百條根將紅木絞殺而死。這場曠日持久的絞殺持續了三百年。

不是伸一千條玉臂的

都是普渡眾生的觀音

不是用乳汁盡心哺養的

都會回報拳拳的孝心

不是整日耳鬢廝磨的

都會圓人同一個夢境

不是所有熱烈的擁抱

都是友誼和愛情

老龍頭

位于秦皇島海濱，系長城起點

沒有人強按著你呀

老龍頭

你甘心長年汲著

又苦又澀的海水

埋頭，為著一個崛起而獻身

有以你為襯景在相機前作秀

有視你為坐騎在宦海中登云

我不溜龍須

我不攀龍角

我只想親親——親親那片：

蒙過屈辱

浴過兵火

血跡斑斑

苦辣酸辛甜 五味俱全的

——老龍鱗

珠貝市場

河蚌、海蚌

全吃驚地張開硬殼

我們何曾孕過

這么眾多兒女

一般的光彩熠熠

一般的珠圓玉潤

巧舌翻動贗品

蕩婦比貞女更顯清純

心計，躲在城府里竊笑

埋你一口懊悔的陷阱

真貨，往往被冷落在柜臺哭泣

她遭受不了漠視疑惑的眼神

假作真時真亦假

真作假時假亦真

云纏霧裹世間人

借你顆珍珠當盞燈

穿過武夷山一線天

石崖，何等橫蠻、心狹

長長一千八百米，萬斛陽光

硬是被遮得只剩下

細細彎彎、斷斷續續

一條銀線

進得洞來，蝙蝠亂飛

縮身、低頭、哈腰

護著心，別讓擠碎壓扁

山，少了往日那份矜持與威嚴

一條原本挺直的脊骨

．

扭曲增生為呲牙咧嘴的石階

暗中使絆，不時給游人以驚險

洞外，武夷繅紡著

陽光的金絲銀線

穿過一線天，先扯來一把

揩凈蓬頭垢面

再擰把九曲溪的碧流

洗一雙亮晶晶眉眼——

任你有煌煌巨掌

也休想一手遮天

武夷山，一臉黧黑

為此抱愧還是汗顏

在九曲溪漂流

是南宋那位朱熹老夫子嗎

在武夷山蘸著春水試筆

一連寫了三個絞絲部首均不如意

揉為一團，扔了

扔成九曲十八彎碧水長溪

我乘竹筏游弋快活成一尾石斑魚

去叩問八百年前朱老先賢一個懸疑

你一面倡導存天理、滅人欲的理數

一面又與絕色麗娘纏綿不已

人前人后，兩副尊容、兩樣言語

莫非真若眼下十里長溪——

看似水平如鏡，清澈見底

實是云遮霧罩、暗潭處處、曲東拐西

朱熹面對青山，默然無語

拎起九曲溪流澆他關于源頭

與活水的詩句……

梅天聽雨

南來的季風

北來的寒氣

相擁六月 在江南纏綿

分娩一個多情的雨季——

飄飄灑灑 絲絲縷縷

濃濃淡淡 實實虛虛

一幅水墨酣暢的中國畫

黃老賓虹酒后恣情大手筆

我在馬頭墻檐下聽雨

相邀南唐后主李煜對弈

孰不料只邀來一聲嘆息——

他生怕淅淅瀝瀝雨韻

碰破夢中羅衾裹緊的詩句

任雨點漾開圈圈心湖漣漪

我將煩憂層層卷去

聽梅熟蒂落 雨濺蛙鳴

又嫵媚了幾處青山濕地

天 終于拋出笑影

卻旋即又被一朵雨云遮起

那云是雨絲結成的繭嗎

那繭受過梅子的孕嗎

又酸又甜的黃梅雨喲

抽呀抽不完……

扯呀扯不盡……

酸酸甜甜纏繞著

聽雨人濕漉漉的心緒

花生

披件紅衣 蝸居硬殼

放膽將貧瘠砂土僅存養分吮吸

藤連著蔓 蔓扯著藤

藤藤蔓蔓 儼然一方土地

乘萬物瘋長的春季鉆人地下萌生

肥嘟嘟的仁兒渾身透著油漬

終于也有收獲的季節

一鋤下去 狠狠將主根掘起

根根須須都連著兄弟呀

埋得再深也終見天日

根斷了 葉蔫了 藤蔓向隅而泣

笑 在油廠大爺多皺的眉稍飛起

入夜 新聞節目正在播報——

又一伙碩鼠落網 身陷囹圄

就著才出鍋的水煮花生

端起酒盅 哼一支鄉間小曲

母親的名字

很少有人知道你的名字，

全村老老少少、上上下下，

都用同一個稱呼：娘姨。

一個養子對繼母的喊法，

普及到我，我的妻女、我的親戚。

你多盼剛剛出生的重孫女，

也稚稚甜甜地喚你這么一聲

——只一聲，你便足矣。

抱著人世間最后一份缺憾，

你彌留的燈，久久不肯熄去，

滴成白燭的兩行淚雨。

你鮮為人知的名字叫汪愛勤，

早年從嘴邊走失，至今隱匿在何地?

夢里走來一位村中的長者，

一笑揭開了這個費猜的謎底：

愛，全分給了五個兒女、一村鄰居；

勤，一半丟在田畈、灶臺、菜地，

另一半棲在八十二齡的骨頭里。

狐疑

狐疑：狐貍般機警、多疑

一閉眼

那頭火紅的狐子就在我腦中落腳

妻早年與酣睡訣別

夜里常與時針分針秒針競走

白天昏昏沉沉

安定、冬眠靈成為她

睡眠之門不忠誠的看守

在九華街一家藏藥店

一位操西藏。口音的藥師為她把脈

然后娓娓道來病因

她趕緊掏出一百九十九元鈔票

二十帖藥，服到第十一帖

忽覺心煩口燥

打開電視，正逢播阜陽假奶粉案

一頭狐子倏地竄進內心

剩下九帖藏藥全遺成問號

慌不擇甩掉了余下的藥包

夜與眼皮卻從此漸漸變沉

那頭狐子常跑回來

有一次在她夢中委曲號啕

達官貴人罕有狐子皮毛

雪域高原的狐尤見稀少

不過我倒像變成一只雪狐

以狐疑的眼光，打量時下

斑瓓陸離的世界

——于人、于事

嗅嗅、刨刨

我走進自己的眼睛

我走進自己的眼睛

一次絕非醉態幻覺夢境的旅行

用的是一個心靈解碼的軟件

穿過瞳仁直奔心室探個究竟

睫毛，眼睛的頭道崗哨

名號麻木：耷拉著似醒非醒

他說貪欲計謀忌恨早溜出去作惡

在心獄里，如今只關押著

良知正直廉恥善良與悲憫……

隔著圍城似的心屏

我擂門、吶喊、追問——

良知說他在鍛打脊骨

正直說他在淬火劍鋒

唯有羞恥與廉恥這對孿生姊妹

默不作聲

她倆正攬鏡自照

嘆息紅顏薄命

我手足無措，亂彈鍵盤

終于撞對密碼，一鍵敲進

心獄之門隆隆開啟

久囚的一群涌向眼球彩屏

哎呀呀，幸好還沒碰翻

至今仍端端正正

——我存下的一顆良心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