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3年的中國圖書市場,胡蘭成很是“火”了一陣。先是精心設計和包裝的《今生今世》粉墨登場,隨后又有出版社將他的《中國文學史話》、《禪是一枝花》相繼推出。尤其是《今生今世》,書前的介紹和書后附錄的名人之言,對胡蘭成的文采筆墨都是一片稱道,更有媒體贊譽胡蘭成是現代才子散文的翹楚,給中國散文別開生面,一時間《今生今世》頗為走紅走俏,不能說獨領風騷,卻也大得風流。
讀完《今生今世》,覺得僅就文字、文采和學識而論,胡蘭成的確當得起才子稱號,他的中國文學修養也很“有根”,那些說他“慧美雙修”、“錦繡華章”、輕靈圓潤的名家贊譽之辭,并非空穴來風。就連他的容貌長相也清秀有儀,不乏儒雅倜儻,不然,才女作家張愛玲也不會一時迷戀。書中最有價值部分,我以為還是對張愛玲的敘寫,雖然其中可能不乏“自美”和遮蔽之處,卻也提供很多難得的第一手材料,為后人了解和認識張愛玲,貢獻不小。
然而,正如魯迅所說,論人論文,都應顧及全人全篇。《今生今世》盡顯了胡蘭成才子風流的一面,但他絕不只有這一面。雖然《今生今世》的出版者極力渲染作者的“這一面”而對他的另一面輕描淡寫,雖然胡蘭成本人在書里也對自己的那一面遮蔽不提,可歷史就是歷史。當然,回顧歷史不是跟誰過不去,更不是把誰搞臭,而是力圖還原歷史的真實與全貌。因此,要全面了解胡蘭成其人其文,還須看看他的另一部作品,以便比較。
二
那本書名為《中國人的聲音》,是大楚報社1945年5月出版發行的。1944年胡蘭成與張愛玲締結婚約,成秦晉之好。同年秋天胡蘭成又受南京汪偽政府之命,去武漢創辦《大楚報》。風流積習使他很快又與一位年僅十七歲的周姓女士來了一段亂世之戀,同時在報紙上寫時評和政論。《中國人的聲音》里的文章,就是他在1945年1月至8月日本投降之前寫下的。
胡蘭成之受命創辦《大楚報》,政治目的很明確,就是給面臨失敗的日本和汪精衛政權鼓吹打氣、涂脂抹粉,對民眾進行輿論欺騙和誤導。不論如何遮蔽辯解,也掩蓋不了這使命和差事的“文化漢奸”的味道。胡蘭成也的確不辱使命,他以“生花妙筆”搖唇鼓舌,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寫下數十篇文章。這些文章的內容大致可分為三個方面,現撮其要點,“抄”而述之。
其一是極力美化當時的日本侵略者。胡蘭成在文章里毫不掩飾自己的親日情緒,在日本走向戰爭末路之際,他卻系念日本,這系念的原因是日本的文明“比現在中國的好,比現在西洋的高。這個國家,真是說得上‘朱玉朗潤,水木清華’”。“日本遍地是花,遍地是歌聲,他們的倫理也是一種約束的美,日本的男子像草木一般生長,女人像花枝一樣爛漫”。有這樣所謂的文明,“日本的防衛戰將依然堅強進行”,永遠不會戰敗。而日本在中國和亞洲的侵略戰爭,在胡蘭成筆下竟是所謂“文明保衛戰”,它“不是征服別人,它是啟發別人;從日本的文明里可以重新記起漢民族早先有過的文明”。也就是說日本對中國的戰爭是為了恢復中國失落的固有文明,即日本軍閥說的“東亞共榮”是也。為了這個“高尚目的”,占領中國的日本軍人和官員,“有中國《詩經》里‘如山如河’的氣象”,“這些人,是知道世界上有可以感動的東西的,他們到哪里,哪里就有了人”,這些人經常讓他感動得掉眼淚,“佩服里有驚訝”。因此,對日本人只能歡迎與和平共處,而抵抗則是反對和平,拒絕文明的拯救,破壞高尚的解放。當然,胡蘭成偶爾也會有兩句不關痛癢的對日本的微詞,但純粹是小罵大幫忙,是《紅樓夢》里焦大似的“忠罵”而已。
其二是明里暗里攻擊反法西斯的世界正義力量,特別是反美反英的情緒之濃和攻擊污蔑的邏輯之歪,端的是一副“反美憤青”的架勢和臉譜。在胡蘭成筆下,作為當時反法西斯同盟國之核心的美國一無是處:它沒有歷史,是歐洲移民的后代也就是“孫子”,國家的世界觀“世俗”,國民世俗,從羅斯福總統到普通平民都是惟利是圖的商人宵小。美國在亞洲和歐洲參戰是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取代英國成為世界的霸主。美國人民是反對參戰的,美國的經濟和生產能力是有限的,不能全力支撐戰爭需要,美國參戰純粹是華盛頓一小撮反日反德勢力陰謀運作的結果,因而美國工人用罷工表達反對情緒。美國對中國抗戰的援助也是別有用心,“主要是為了配合它的太平洋作戰,拿中國當作空軍站,并非用于改善中國的戰局”,美國副總統華萊士關于戰后援助歐洲和中國的報告純粹是吹牛,大話,是中國小說《今古奇觀》里面的白丁夸富。胡蘭成經過經濟分析和計算表明,美國戰后絕對沒有那個能力。總之,美國在亞洲和歐洲廣大地區打擊德日法西斯的行為,純粹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是別有用心的“陰謀”,是為了稱霸世界。美國的所有行為都是自私自利的“陰謀”,這一套理論和邏輯,胡蘭成大概是始作俑者,或者是鼻祖之一
對美國在菲律賓等亞洲戰場和歐洲戰場的幾場大戰,才子胡蘭成搖身一變成了軍事專家,胸有成竹地作了分析和判斷,指出美國佬表面上好像即將取得勝利,其實是陷進泥潭。明明是日本的海軍在太平洋遭到毀滅性重創,胡蘭成卻說“日本海軍的主力目前不在菲律賓,大概是埋伏在幾個地方掩蔽著,避免損害,留作將來臺灣海面決戰之用”。明明是日本海軍無力回擊,空軍也損失慘重,胡蘭成竟說“日本只用空軍與陸軍作戰,預備戰至最后”,使美國被拖入陸上的長期混戰,而日本的陸海軍主力并不因菲律賓之戰而有所損失和動搖。對歐洲戰事的分析,胡主編引經據典地“以史為鑒”,借以說明德國首都柏林雖被包圍,但德國不會戰敗,德國人民會堅強地進行“正義”的民族自衛戰爭;即使德國戰敗,戰爭也不會結束,“羅斯福、斯大林、邱吉爾窮兇極惡到想要毀滅一個民族,也是因為他們沒有了辦法,所以也沒有了理性”,是“走投無路”的虛弱表現,被毀滅的必定不是德意志民族,“而是要毀滅一個民族的羅斯福、斯大林、邱吉爾他們”。胡蘭成的如此分析邏輯和手法,與近年來美國在進行對阿富汗和伊拉克的反恐戰爭時,某些人士不斷誘導人們認為美國必將陷入泥潭招致失敗的言論,何其相似乃爾。
日美戰爭的勝負關乎中國的命運,所以胡蘭成對此也格外關注。在離日本失敗還有六個月的時候,胡蘭成的高見是:“日本有勝利的可能嗎?有的。雖然軍事形勢現在看來是逆轉,然而勝利的可能性也到了現在才漸漸分明了。”在“胡說”了一通理由后,他說:“我認為日本戰勝比美國戰勝好”,日本戰勝后主動或被動地都會使亞洲國家獲得民族獨立和解放,而美國獲勝,將繼續保持“帝國主義支配下”的殖民地半殖民地狀態,使中國在內的亞洲民族解放“遭遇較大的阻力”。胡蘭成的如此言論,與當年的日本軍部和現在的日本右翼所謂“大東亞戰爭是為了趕走英美,讓亞洲國家獲得獨立”的謬論,同源同流,一個腔調。逢日必捧,“逢美必反”,親日狂和反美狂,成了胡蘭成不變的言論和面目。
其三是對重慶的國民黨政府和延安的共產黨政府,對堅持抗戰的國共軍隊,大加誣蔑。他把國民黨政府說成是美國的傀儡,把延安政權說成是蘇聯和共產國際的傀儡;對蔣介石的講話和國民政府的主張,延安邊區政府的一切活動,他都以貌似公正的腔調進行曲解。特別是對在汪偽政府轄區內活動的新四軍,他在《游擊隊》一文中將他們與流氓無產者和土匪相提并論,極力“抹黑”。在胡蘭成的理論和邏輯里,任何堅持抗日的力量都是亂臣賊子,都在禍國殃民,只有他們這些推動“中日親善”與“和平運動”的人,才是愛國和“救國”的“進步力量”。
三
抄到這里,這本《中國人的聲音》,說的和代表的是哪些“中國”人,不言而喻。胡蘭成除了才子風流以外還有怎樣的面目,也是不說自明。在《今生今世》里,那么巨大的民族浩劫,那么無量的血肉橫飛,那么沉重的歷史記憶,那樣無恥的認賊作父,都成了花團錦簇笙歌燕舞,成了他中國式的唐伯虎和西方式的唐璜風流情愛的曉風殘月,沉重和無恥,都不見了,遮蔽了,故意遺忘了。如此的行徑豈是一句“不因人廢言”能夠說盡、豈是輕靈曼妙文采風流所能掩飾和美化得了的?幸好,還有歷史在,還有《中國人的聲音》這樣的書籍在。對比著讀,對于胡蘭成其人其文,對于炒作胡蘭成現象,對于墨寫與血寫的歷史,自會有一番認識和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