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有兩個意義上的抗戰,一個是金戈鐵馬的疆場格斗,一個是使節穿梭的外交搏殺。如果說前一個抗戰發端于七七事變,那么后一個抗戰則要早得多,至少從九一八事變起就已逐次展開。而在后一個抗戰逐次展開的最初階段,最重要的戰場竟然不是中美日三角外交,也不是中蘇日三角外交,而是中德日外交。這鮮為人知的一幕,今天終于被留德外交官陳仁霞博士的處女作完全揭開。
這是一部學術著作,但并不古板,其波瀾壯闊,其跌宕起伏,其險狀叢生,扣人心弦。國民政府面臨日軍鐵蹄的節節進逼,忍辱含詬,但剛強不屈,在極端自私而冷漠的國際關系中苦苦掙扎,為中華民族博取生存空間。
一部抗戰史,就是一部中華民族求生史,就是一部中華民族自救史。這是我從陳著得出的第一個結論。國際關系最大的特征是弱肉強食,根本就沒有任何真正的朋友,有的只是利益交換。正因為如此,雖然就道義角度而言,中國是受侵略的一方,理應受到廣泛的國際援助。但相對來說對中國還算比較友善的美國,也認為中國在國民政府的領導下實現現代化是不大可能的,由日本人統治中國對美國最有利———同時也對中國有利。美國國務院一位官員就斷言,中日爭端的解決可能對美國的利益有害,最好讓日本在一個美國沒有重大利益的地區,陷入一場非決定性的斗爭;允許“我們遠東政策的原則及和平理想”“蒙受進一步小損害”。于是,美國以“借刀殺人”為其遠東政策的指導思想,一方面慫恿日本與蘇聯和中國為敵,鎮壓遠東的大、小布爾什維克,一方面避免日美沖突。這就注定了美國對日本侵華僅停留于空洞的道義譴責,而不可能實際干預。對于蔣介石及國民政府的求援,美國置若罔聞。甚至當1937年12月12日,侵華日軍制造一起極端挑釁性的事件:故意在南京江面擊沉美國“帕內號”,導致美方七十多人死亡,美國仍表現出驚人的忍耐力,平靜處之,一如既往地對日本提供貸款和出售戰略物資。
美國如是,蘇聯更無道義可言。蘇聯最大的噩夢,是遭受德日兩國夾擊。那么如何化解來自東方即來自日本的壓力呢?蘇聯的主要對策,便是挑動中日沖突,并使中日沖突升級為全面戰爭,讓日本這股禍水在中國泛濫,以犧牲中國為代價挽救蘇聯。炸死張作霖的柳條溝事件現在被證實為蘇聯間諜所為,張作霖并非死于日軍之手而是死于蘇聯間諜之手,從這個邏輯來看是完全合理的。中日戰爭之全面爆發,在蘇聯當然是如愿以償。為了讓中國能夠拖住日本,蘇聯向中國提供了援助,但這種援助是有限度的,那就是這種援助必須以不得罪日本為前提,必須以不把蘇聯卷入中日戰爭為前提。所以,無論國民政府如何再三懇求,蘇聯堅決拒絕對日出兵。在有限度地援助中國的同時,蘇聯暗中與日本一直勾勾搭搭,直至于1941年4月13日簽訂《蘇日中立條約》。該條約共四個條款,其第二條規定:“倘締約國之一方成為一個或數個第三國敵對行動之對象時,則締約國之他方,在沖突期間,即應始終遵守中立。”這顯然是對日本侵華的默許和縱容。蘇日《共同宣言》更聲稱:“蘇聯誓當尊重‘滿洲國’之領土完整與神圣不可侵犯性;日本誓當尊重蒙古人民共和國之領土完整與神圣不可侵犯性。”以中國的神圣領土為相互饋贈的供品,蘇聯實現了確保東線安全的初衷;并從此斷絕了對中國抗戰的援助。這對正處于抗戰以來最艱苦歲月的中國人民來說,無疑是令人寒心的叛賣之舉。
美蘇如此,其他重要國家也不仗義。當中華民族面臨生死之劫,國際社會卻保持著可恥的沉默。中國不得不在恐怖的孤獨中迎戰強敵,外交上一個失敗接著一個失敗,一個危局接著一個危局,欺騙連著欺騙,叛賣連著叛賣。但中國并沒有因此而停止抗日戰爭,再敗再戰,百折不回,艱苦卓絕,最終實現了以空間換時間的戰略目標,日本這頭鹵莽的野牛最終如中國期望的那樣撞上了美國的腦門,迫使美國拔劍自衛,日本從此陷于國際反法西斯戰爭的泥潭而不能自拔。中國終于告別孤軍奮戰,最終以弱克強,與盟國攜手迎來了反法西斯戰爭的輝煌勝利。
一個國家應該始終將實際的國家利益置于意識形態的大詞之上,應該始終由務實的專業的政治家而不是由意識形態化的專家來治理,外交上尤其如此。這是我從陳著得出的第二個結論。
在抗戰前夜和抗戰的最初階段,德國在中日沖突中竭力保持中立,這一點是從前甚少披露的。德國的國家利益和意識形態的需要,注定了德國根本不可能站到受害的正義的中國一方,而是要最終與同樣是極端民族主義和軍國主義的日本攜手挑戰文明世界,最終與中國為敵。但發展到這一步有一個復雜的歷史過程,德國并不是自始至終都與日本沆瀣一氣,在中日沖突的早期,德國還保持著相對清醒的頭腦。德國傳統的政治精英認識到,中國的戰略地位和國際影響盡管還不是很強大,但不容忽視。德國需要同中國保持密切聯系,使之既可以從中國獲得德國從任何別的渠道所無法獲得的擴充軍備所必需的戰略物資,而且可以向中國擴大商品輸出以帶動德國經濟的快速增長;更重要的是,可以避免政治上為叢驅雀,即避免把中國逼上絕路而迫使中國與蘇聯結盟,以此來最終避免中國的布爾什維克化。正是基于這樣的判斷,德國傳統的政治精英和他們主持下的德國外交部、德國國防部、德國經濟部,對日本侵華政策是持異議的甚至是明確反對的。比如1937年7月28日,德國外交部就在給其駐日大使狄克遜的訓令中明確指出:“日本欲以中國為基地對抗共產主義以履行防共協定,此舉令人無法理解。須知,在第三國領土上對抗共產主義并非防共協定之目標。我們認為,日本的做法實已違反防共協定,因為日本阻礙中國之團結統一,導致了共產主義在中國之成長與蔓延,而其最后結果將驅使中國投入蘇聯懷抱。日本因此不能期望獲得德國的支持。”德國還幾次向中方聲明,1936年德日簽署的防共協定并沒有要求德國擔負在中日戰爭中援助日本的義務。一方面對日本侵華不以為然;另一方面,德國傳統的政治精英和他們主持下的德國外交部、德國國防部、德國經濟部,堅決抵制建立親日遠東政策的強大呼聲,苦心孤詣地維持中德邦交。以至于德國親日派外交官狄克遜不能不悲哀地承認:“德國對東亞的同情,最重要的一個特征是對中日兩國厚此薄彼。”“就連在外交部,親華派的人數也壓倒了親日派,而且隨著希特勒和納粹黨與日本關系的不斷推進,前者的人數越是增加。”
抗戰前夜和抗戰的最初階段,“親華派”的努力取得了明顯成效。正是因為“親華派”的努力,1933年,德國的考茨少校和威伯爾中尉可以在后方坐鎮指揮張學良的部隊與日本關東軍作戰。而到1935年,德國在華軍事顧問隊伍已經達到70人的新高點。德國顧問團幾年中為中國訓練了30萬中央軍,成為日后抗戰的重要力量。1937年“淞滬戰役”日軍慘遭失利,其速戰速決擊敗中國軍隊、以此強迫國民政府訂立城下之盟的如意算盤化為泡影,而在此次戰役中痛擊日軍的主力部隊,就是德國顧問訓練的中國精銳部隊。正是因為“親華派”的努力,1936年,德國幫助中國制定了《中國工業發展三年計劃》,該計劃打算在華南和華中建立新的經濟中心,以建立工業基礎和為抵御日寇入侵做好充分準備。為了籌措實現該計劃的建設資金,中德簽署秘密的中德信用借款合同,德國政府給予中方貨物信用借款1萬萬馬克。中方將在隨后5年中每年購買2000萬馬克金額的德國軍火和機器,在10年內用各種農礦產品歸還,每年為1000萬馬克。中國的軍火供應也基本仰賴德國,1936年中國從德國訂購軍火占中國進口軍火總額的80%以上。即便在抗戰最初幾個月,中國對日作戰的軍火仍有80%來自德國,以至于日本有人將這場戰爭稱為對德戰爭。德國的做法當然令日本惱火。日本最終以不惜退出反共產國際協定相要挾,說服希特勒下達了停止對華軍火供應、撤回在華德國顧問等禁令,但這些禁令仍一度遭到“親華派”占上風的德國軍方和外交部的強烈抵制。迫于軍方和外交部的壓力,德國國防部長戈林給國防部國防經濟處處長托馬斯上校發出指令:“仍以目前的方式繼續與中國的貿易。”對于日方的抗議,德國外交部政治司長魏茨澤克毫不客氣地反唇相譏:“不僅日本無權控制或質問德國武器輸華,就連德國政府亦無權阻止私人對華軍售。”外長牛賴特也表示:“德國武器輸往中國,保持適當之限量。中德經濟之發展,是基于純粹商業基礎,并非經由德日談判所能解決。”1937年德國以易貨供應方式輸入中國的作戰物資,價值高達8000多萬馬克,比1936年激增3倍多。直到1938年7月美國國務院統計七七事變以來各國輸入中國軍火的數量,德國仍壓倒蘇聯居第一位,德國當時對中日戰爭的微妙態度由此可見一斑。
德國傳統政治精英確實堪稱精英,他們具有驚人的判斷力,準確地預見了未來———不僅準確地預見了日本侵華必然導致的遠東政治色彩的變化,而且他們一直認為日本過于高估自己的實力,中國未必在中日戰爭中失敗而日本很難在中日戰爭中取勝。這些方面,他們比日本要高明多倍。相形之下,日本是一個暴發戶,得志便猖狂,鹵莽而短視。德國傳統政治精英跟日本政客不在一個檔次上。如果德國外交始終由這批政治精英主導,德國外交就會始終保持清醒,就可以一方面既把日本綁在反蘇的戰車上,一方面又維持中德邦交,繼續從中國撈好處。這對德國的國家利益無疑是最不壞的選擇。換句話說,德日同盟實際上存在著一個領導權的問題,是德國主導德日同盟,還是日本主導德日同盟。德國的傳統政治精英堅持前一者選擇,可惜的是,他們的選擇并沒有能夠成為德國政府的最終選擇。希特勒和他手下的一批納粹黨棍只有意識形態上的狂熱,而并不具備起碼的專業能力、務實精神,他們根本無從判斷德國的國家利益何在,只基于意識形態的狂熱來決定德國外交的方向。1936年以前,希特勒還沒有完全樹立他在德國的絕對個人權威,還無法一手遮天,因此不能不對德國傳統的政治精英多所包容,德國的傳統政治精英因此還能在外交方面發揮重要影響。但從1936年起,希特勒在德國范圍內已經是不可戰勝的力量,德國傳統政治精英也就不再見容于希特勒,他們的悲劇和整個德意志民族的悲劇便正式上演了。德國傳統政治精英被從他們在德國政壇的最后三個領地———外交部、國防部、經濟部———逐漸排擠出去。里賓特洛甫之流的納粹黨棍最終徹底把持了德國外交的大權。里賓特洛甫之流一改德國傳統政治精英的理性立場,不再對日本有警惕和防范之心,而是將德日同盟的主導權拱手相讓,德國完全被日本牽著鼻子走。德國傳統政治精英苦心維護的中德友誼至此毀于一旦,德國與中國完全斷交,而完全投向了日本的懷抱。德國的這種愚不可及的選擇最終被歷史證明為政治上的自殺。黨派利益至上、意識形態狂熱禍國殃民,中德關系的這種變遷,便是一個生動的印證。
抗戰外交艱苦備至,抗戰勝利來之不易。這是我從陳著得出的第三個結論。近代以降,中國屢戰屢敗。鴉片戰爭中,英軍數千人橫掃中國如入無人之境,半個世紀過去,中國依舊積貧積弱,八國聯軍不過萬把人而橫掃中國如卷席直至火燒圓明園。但從八國聯軍到七七事變不過三十來年,南京國民政府建立不過九年,中國竟可以與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之一的日本全面抗衡,并且是在內部不和、外交上孤立無援的極度危險的境況中與強敵日本抗衡。沒有綜合國力的根本改觀,這是不可想象的。中國敢于與強敵日本交手并堅持八年之久并最終完勝,這是中國一個劃時代的進步。抗戰將士在金戈鐵馬的疆場上的浴血格斗,現在已經有一個比較公正的說法,可以告慰抗戰將士的英魂了;但遺憾的是,由于種種原因,迄今為止,對國民政府的抗戰外交的研究局限仍然很大,尤其對國民政府的外交努力及其成就,缺乏應有的估量。事實上,抗戰中的疆場格斗和外交搏殺,二者是相輔相成,缺一不可的。如果不是國民政府奮力突圍,終于使中國掙脫孤立狀態,為中國抗戰迎來廣泛的國際援助,為中國抗戰創造了最有利的的國際環境,中國抗戰也就很難有軍事上的持久,中國抗戰可能就要經歷更多的曲折,付出更慘重的代價。國民政府抗戰外交,在中德日三角關系中表現得非常突出。在維護民族尊嚴的前提下,殫精竭慮,最大限度地延長了中德邦交,最大限度地贏得了德國對中國抗戰的實際援助,最大限度地減少了德日結盟對中國抗戰造成的損失。國民政府的這一頁,是應該在史冊中大書的,是應該受到后人尊重的。
抗戰外交中的中德日三角,在抗戰前夜和抗戰初期具有極端重要的意義,但矚目的學者并不多,許多關鍵內幕因此一直無從獲知。陳仁霞博士歷數年之功,從已經塵封的德國外交檔案中翻檢出大量第一手資料,在此基礎上寫就《中德日三角關系研究》一書,以嶄新的史料、翔實的細節豐富了抗戰大歷史,揭開了我們原本暗昧的驚心動魄的中德日三國角力大場景,并使我們從這些驚心動魄的大場景中獲取了很多新鮮的教益。在學界人心浮躁之今日,這樣扎實的和具有開創意義的研究無疑是值得稱道的。但陳著當然不可能沒有缺陷,如何不受傳統語境的制約,而真正做到思想上的獨立和客觀,竊以為是陳著改進的一個切入點,也是所有歷史學者需要努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