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炎黃春秋》2024年第7期刊出拙文《也談“秦家店”的由來及其內涵》之后,有友來電話:能不能再用橫向比較的辦法,談談中西政治結構的差異。此話使我一震。細細一想,確實應該進行一些簡單的比較。一來通過比較可以更好地理解“秦家店”,二來,也許還可以由此了解到為什么15、16世紀之前,中國一直獨居世界經濟、政治、科技、文化的第一強國的重要原因。同時也許還有助于理解為什么中國近代積貧致弱、落后挨打的重要原因,以及工業化、現代化姍姍來遲的政治痼疾之所在。不過跟西方哪個國家比較呢?當然不能跟美國、拉丁美洲、澳洲諸國比,他們甚至沒有經過封建社會,也不能跟印度等南亞國家比,他們有文字記錄的歷史不太長。只能跟歐洲諸國封建社會的政治結構比。自然這種與“秦家店”的比較,只能是大輪廓、籠統、論綱式的比較。
一政治結構集權與分權上的巨大差異
我國從戰國后期到明清,無論是統一的王朝,還是分裂割據的小王朝,都有:
(1)龐大而完整的行政系統;
(2)龐大的常備兵;
(3)統一的法律與較為系統的司法、監察機關;
(4)嚴密的戶籍制度與基層組織;
(5)嚴格的賦稅、財政、兵役、徭役、戍邊制度。
因為這“五有”,政治結構呈集權狀,而歐洲中世紀,多國林立,國中有國。王權微弱,中央權力無足輕重,沒有全國的行政系統、稅收制度、司法機關和統一的法律,國王手下沒有像樣的常備兵。因此封建政治結構不發達,呈分權狀。這是為什么呢?
1.領主不同于地主,農奴不同于自耕農和佃農。歐洲全部土地歸領主,號稱“沒有無領主的土地”。歐洲中世紀的農民,基本上是農奴。按照法律,農奴“如同領主自留地上的家畜一樣,他可以被賣掉,被交換”。領主不僅擁有土地所有權,而且在其領地上握有行政、司法權。那些大封建領主權力尤大,在其領地內設置法庭,征收賦稅,建立關卡,鑄造貨幣,活像土皇帝。顯然這樣形成的政治結構只能是分權的。
中國秦制社會,地主的土地往往不居主要地位。每一個王朝的前期,國家掌握著大量的土地。用授田、占田、均田等形式招募或分給農民耕種,這時自耕農占相當的比例。地主的主要剝削形式是佃農制。佃農可以改佃,地主也可以撤佃。歷代通過分封賞賜的軍功貴族、事功貴族,只收租稅而不治民,地主更是只有土地所有權而沒有治民權。土地所有權與政治權力分離。政治權力只能由專職官吏行使,從而需要龐大的行政系統,形成了集權式的結構。
2.權力來源不同。在歐洲,他們根本不知道郡縣制為何物。國王依靠貴族支撐王權,進行統治。貴族的政治權力大都來自世襲,而不是君王任命。君王對其封臣下面的臣屬沒有直接支配權,所謂“我的封臣的封臣,不是我的封臣”,這就使完整的行政系統無從建立,其政治結構不可能不是分權的。在中國,君主依靠官僚制和郡縣制進行統治,中央及地方各級官吏的政治權力,統統來自君王和上級長官的任命,任免權完全操之于君上,“朝命之,可夕改之”。君上還掌握著他們的生殺予奪大權,因此勢必要形成層層對上對君王負責和效忠的集權政治結構。
3.土地與權力占有的穩定性不同。在歐洲土地不能自由買賣,也不能隨意遺授,只能由長子繼承土地,其他兒子可以得到一次總付的貨幣遺產。“土地被束捆起來世代相傳”(《不列顛百科全書·地產條》)。因而土地占有穩定。由于土地所有權與政治統治權聯在一起,土地的繼承與政治權力的繼承相一致,因而土地的穩定就意味著政治權力、封建等級制的穩定。在中國因為土地可以自由買賣,土地變成特殊商品,從而土地占有是不穩定的。同時中國社會一直采取嚴格的諸子弟平均繼承財產的制度,從而加速了土地占有的不穩定性。“百年田地轉三家”“千年田、八百主”,就是生動的概括。中國政治權力大多不能世襲,而主要靠科舉選官。“主有專己之權,臣無百年之柄”。所以等級及權力占有是不穩定的。因而階級矛盾及政治斗爭要比歐洲復雜尖銳,從而相應的統治機器也必然發達。
4.經歷的戰爭多少大小不同。李澤厚先生認為“中國自新石器中期以來,充滿了極為頻繁、巨大、復雜的戰爭。”如果說這太遙遠了,那么,中國進入青銅器時期,尤其是進入鐵器時代,隨著鐵器和牛耕的普及,大量開墾土地的利益刺激,使得春秋戰國時期爭奪土地與勞動力的兼并戰爭愈演愈烈。戰爭的頻繁,規模之大,持續時間之長,都是與年俱進,世界第一,無以匹敵的。因而經過春秋、戰國,就大體結束了小國林立的時代。西漢之后,戰爭固然一度大為減少,但隨之而來的是土地占有與權力占有的矛盾。土地占有不穩的另一面就是土地兼并;權力占有不穩定的另一面就是權力的保持與爭奪。土地兼并與權力爭奪發展到一定程度,國內基本矛盾必然激化。或掙扎于死亡線上的農民奮而起義,或異民族乘隙入侵,或者統治者為轉移國內視線挑起對外戰爭,或宮廷政變,或藩鎮之亂……種種戰爭接踵而至。社會陷入大動亂。歐洲由于土地占有比較穩定,同時分權式的政治結構能量有限,因此封建社會戰爭少得多,戰爭的規模、戰爭持續的時間也小得多短得多。我國由秦至清,中小型農民起義以千計,席卷全國的大型農民起義達九次。歐洲農民起義不及中國農民起義十分之一,其著名的幾次農民起義也僅相當于我國的小型農民起義。歐洲著名的十字軍東征不過二、三萬軍隊。沒有大規模的戰爭,也就難以結束歐洲小國林立,國中又有國的現狀。我國歷代王朝的覆滅和誕生,大都要經歷數百萬人的戰爭。規模巨大的戰爭本身就需要一個龐大的機構為之服務,需要高度集中權力。同時政治必需干預經濟、思想、文化,使之服務于戰爭,在這種歷史條件下形成的政治結構只能是集權和無所不能的。
二意識形態的主宰者各異
在中國,政治結構的主宰者同時是意識形態的主宰者。在歐洲中世紀,意識形態的主宰者是教會。作為精神領袖的教會權力,是與世俗政治權力相分離的。教會按照等級制的原則,建立自己的教階制度,有一套嚴密的統治系統。教皇下設大主教、主教等。主教各有轄區,管理本地區內的宗教事務,直至是神學的奴婢,不合神學的思想學說,都將受到懲罰,教會為此成立了宗教法庭。教會不僅對教會土地上的居民擁有行政權、司法權,而且還有權更改國家法庭的判決。同時教會還擁有某種軍事力量。因此,教會不僅牢牢把精神權力控制在自己手中,而且在政治、經濟上與世俗政權形成某種分庭抗禮的局面。宗教客觀上起到監督、限制、制約王權與世俗政權的功能。
中國則不是這樣,一體化、一元化由來已久。起碼從西周時起就政教合一,吏師合一,“學在官府”,在政權機構中設置了管理意識形態的機構,春秋以降,興起了私學,漸漸地形成了一個治學為業的知識階層。由于兼并戰爭斗智的需要,知識階層十分活躍,形成百家爭鳴的局面,創造了中國空前絕后文化思想的黃金時代。但秦漢一統后,百家爭鳴變成了內法外儒,政治體制是法家的精心設計,外面則用儒術加以裝飾,儒家倫理道德成為法定統治思想,法定意識形態。歷代帝王及各級政府都把社會教化及控制精神手段、控制思想輿論作為行政的主要內容。同時用察舉制、九品中正制及科舉制等,規定知識分子的思路、仕途,并通過他們影響人民的思想。知識分子除了以仕途為歸宿、致力于修齊治平之外,別無他途。佛教、道教曾一度在中國取得很大影響力,但他們從來都是服從皇權并依附于世俗政權的,也從來沒有在意識形態領域占主導地位。占統治地位的是御用儒學,其中心內容是三綱五常,而尤被視為根本的是忠與孝。竭力倡孝,目的在移孝為忠,化君臣關系為父子關系。這種意識形態極利于家族的聯結、小農經濟的凝聚及專制政治的推行。其他思想、其他宗教,以及哲學、法學、教育、史學、文藝,都得維護至上的皇權,必須“扶持名教、砥礪氣節”。否則丁點諷喻,弄不好也會招來橫禍,招致殺身滅族之禍。
三政治作用于經濟結構的能力懸殊
西歐封建政治機構沒有干預經濟的職能,更談不上對經濟結構進行強有力的調節。中國不同。西周的政治機構中就設有管理生產和土地的部門,同時“工商食官”———官府壟斷主要工商業進入戰國之后,私營工商業逐漸發展。這本來是社會進步的大好事,但它不利于兼并戰爭。所以戰國時工商業被認為影響耕戰妨礙富國強兵,因而受到種種限制,并被公開視為“末業”、“奸偽無益之民”。從此以后,歷代都奉行“尊本抑末”的政策,工商業社會地位低下,并常常受到“遷徙”、“算緡”、“藉沒”、“重租稅”、低價收購、沒收富商(也有官紳、異己勢力)的財產、田產的打擊。在土地方面,從戰國至宋,歷代王朝前期都掌握大量土地,除了用于軍功事功的賜田之外,還用來調節農民土地的所有權,宋以后不再大規模干涉土地所有權,但從宋至清,都承認農民起義后地權分散的現狀。此外,歷代都擁有數量可觀的官手工業及其工人,對有關國計民生的重要產業、重要工程、重要商業,往往由國家實行壟斷。所以我國政治機構在一定條件下,可以調節、影響經濟結構。這是西方無法想象的。
四城市在封建政治結構中的作用相反
希臘、羅馬等古代城邦是歐洲最早的國家形式。城邦的政治制度、公民大會和長老會議,原來乃是一種原始民主制。城邦分別有掌管宗教、軍事、行政的首領,而沒有中國西周、東周時期集政權、軍權、神權于一身的天子與侯王。中國很難說有過希臘、羅馬的“城邦”。城邦為了爭取生存和發展,有的城邦聯合成聯盟,但它不是大一統帝國。后來城邦逐漸發展為城市。蠻族入侵,敗壞了羅馬帝國時期的城市。從此以后,封建的西歐幾乎沒有作為工商業中心的城市。11世紀以后,隨著生產力的提高,交換的發展,才日漸形成工商業城市。但是城市是興起在封建主的領地上的。所以領主以土地所有權為理由,要求統治城市,并獲得賦稅。市民為了求得生存發展,和封建主展開激烈斗爭。西歐君主為了利用市民階級的經濟力量,制服分裂割據的封建主與教會勢力,往往支持市民斗爭。這就是西歐許多城市取得自治權、甚至發展為獨立的城市共和國(如威尼斯、熱那亞)、城市聯盟的原因。當然也有一些城市完全沒有自治權。但總的來說,西歐城市自治權長期存在。在中國,從戰國時起,歷代都有不少數萬、數十萬人口的城市。盡管戰爭常常將其化為廢墟,但屢滅屢生。不過,中國城市的政治軍事意義大于經濟意義,根本不存在不受大一統政權控制的自治城市。由于工商業受歧視,所以其盈利往往不用于擴大再生產,而是轉化為地產,所謂“以末致富,以本守之”,或者千方百計擠入統治階級的行列,因此資本主義經濟不可能成為一支舉足輕重的力量,市民也休想發展成為一支獨立的政治力量。城市充當了帝國堡壘的作用。這與西歐城市充當資本主義搖籃的作用恰恰相反。因此雖然鄭和下西洋之時間早于哥倫布、麥哲倫百多年,其規模其裝備也大于和強于他們上百倍,但前者主要目的是揚威海外,招徠貢國。而后者則是發現新大陸,開辟資本主義的新時代。
五專制皇權無所不及,歐洲君主無法比擬
“秦家店”是中央集權下的君主專制,所以歸根結底帝王及其代理人主宰著政治、經濟、意識形態。又由于政治機構可以對經濟發號施令,因此在一定條件下,帝王“權力無邊”,如果他愿意的話,他就可以“無法無天”,為所欲為。歐洲大封建主僅把國王看作“平等的第一員”。等級君主制建立后,王權受到等級代議機關的一定限制。歐洲后期的專制君主制,君權也不是不受任何限制的。找不出一個歐洲的封建帝國可以與秦制帝國相比擬。秦始皇“驅天下以縱欲,罄萬物以自奉”,二千萬人口的國家,居然能調用140萬勞力為自己修宮、造陵。公元2世紀時,偌大的羅馬帝國,中央政府官員不過150人,而明世宗錦衣衛的特務竟達15.6萬人。威震全歐的拿破侖,終身兩次娶妻,第一位還是比他年長幾歲的寡婦。他難以想像中國帝王竟能“后宮萬人”,“粉黛三千”。歐洲著名的專制名言是“朕即國家”,比之我國“富有四海,臣妾兆億”算得了什么?帝王權力越集中,越強化,帝王對整個社會的影響就越大。但世襲的、終身在位的帝王,其品質、能力、性格、年齡極不相同,碰上昏庸殘暴的,就會對全國產生重大影響。中國社會曾發生十次以上人口死亡過半的毀滅性災難,起碼有四次是由于帝王暴虐、倒行逆施造成的。在歐洲,這是不可能的。
六結束語
通過以上粗略的比較,可以看出我國的所謂“秦家店”,即教科書上的“專制主義中央集權”也。商周時,形成君主專制主義:到了戰國,秦,又形成了中央集權的郡縣制,與以嚴刑峻法為主的專制主義的治理形式。其特征主要是:
第一,它通過郡縣制,實現中央集權;通過“刑九賞一”實行專制主義的治理。
第二,皇帝掌握了大臣、地方官吏、宗室及臣民的“六柄”———生、殺、富、貧、貴、賤,所以中央集權又是受制于君主專制的。
第三,由于“秦家店”能牢牢控制“文武威德”及神權,主宰整個國家的政治、軍事、經濟、文化、思想、教化、意識形態,因而它又是全能主義的。
這樣秦制就是一種不同于歐洲封建國家的雙層次專制主義全能的國家。這種國家形式,從它誕生時起,就顯示了巨大的優越性。秦始皇運用秦制,滅六國、一天下、結束小國林立、國中有國的分裂割據狀態。這比歐洲各國實現統一要早十幾個世紀,比歐洲正在開始實現的統一,更要早兩千多年(歐洲的統一是和平的、漸進的、松散的、邦聯式的,而不會是中央集權的,更不是君主專制的)。同時秦始皇卓有成效地實現了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統一貨幣、統一度量衡,這也要比歐洲開始實行的“同”早兩千多年(歐洲的“同”也是漸進的,同中有異,有剛性同,有柔性同,允許不同)。秦雖“亡之也忽”,但秦的國家形式并沒有隨之滅亡,而是被歷代有所增益地承襲了下來,于是創造了許許多多輝煌燦爛的篇章、出現令世界震驚的一個個的奇跡,這就是秦制帝國之所以久居16世紀以前世界政治、經濟、軍事、科技、文化第一強國的重要原因。但是,秦制從一開始成型,就又充分暴露了它的難以避免的缺陷。始皇三十一年,即統一天下后第六年,“米石千六百”(《史記·秦始皇本紀》),比統一前官定糧價“石糧三十錢”(見《睡虎地秦簡·秦律十八種》),飚升了五十多倍;在這種情況下,居然還能從全國一千萬勞力中調動140萬勞力為自己修阿房、建驪山,另外還調動一百多萬勞動力建馳道、筑長城、擊匈奴……可見濫用民力達到何等荒唐的程度,而濫用民力,必然以濫用暴力為保證,終于使秦王朝亡于農民大起義的怒火之中,結果是人口十亡七、八,過了一百多年,同樣的歷史教訓又發生在雄才大略的漢武帝身上,結果又是“人口減半”,“人復相食”。之后的帝王,也沒有完全避免同樣的教訓的重復。為什么一個超世界各國之前的、無比強大的帝國終于落在歐美之后,一度淪落為任人宰割的地步?為什么工業化、現代化一波三折、障礙重重?為什么中國人民比西方經歷更多的大災難?……這些都是與“天下安危,系于一人”“一言僨(敗)事,一人定國”(《大學》)的“秦家店”有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