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笑就是我的春天

那個女子住在我們家隔壁。

每天我都能見到她：略有點胖，總穿著碎花的衣服，一年四季都梳兩只麻花辮子，辮子不長不短，正垂在她胸口。

她喜歡搬個小凳子坐在樓梯口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神情安詳。有時候她也出去逛，頭微微抬起，表情矜持，目不斜視。除了熟人，她輕易不跟男的講話。因為就住在她隔壁，我們有時候會聽見她大聲問敲門的是誰，如果不認識，她會說：“我媽媽不在家，你等她在時來吧。”非常謹慎。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照理說很奇怪，好像不應該，但是現在想起來，真是一點印象都沒有了。我們家里說起她，通常會說：陳大媽的瘋女兒。是的，剛才忘記說，她是個瘋子。

傳說，她瘋的原因與愛情有關。她大約只有十八歲的時候愛上了一個人，父親不同意，正為這事吵鬧，她的愛人卻在那年的一次車禍中死了。她因此瘋掉，她的父母也從此反目。她們家住得很怪，占了相鄰的兩個小套。她跟著母親住一套，她父親住另一套，連飯也不在一起吃。我們并沒見過她瘋的樣子，現在看著只是呆。

沒有去核實過這傳說是否屬實。但是她和她父親之間的關系之僵誰都看得出來。她是個瘋子，對一切事物都有點糊里糊涂，但有一點她始終堅持，從不對她父親笑。真的，一見到她父親她就沉默了。

她父親，我們叫吳爹爹的，卻總是在她身邊轉悠。她母親陳大媽，愛熱鬧，晚上出去打麻將總要過了午夜才回來。每當這個時候，我們常常聽到她父親的講話聲：“要睡了。”“小心著涼。”“肚子餓不餓。”一個晚上他要到她窗口徘徊很多回。而女兒在門內永遠不理，被問急了，最多只悶悶地答一聲。

陳大媽一點不同情丈夫。她養了四個孩子，現在只有這個小女兒扯著她的心。“我活一日，她好一日，我去了，也不知她怎樣。”說起來，陳大媽就不由嘆氣。但是她性子剛強，也很少有這樣的嘆息，只是把滿心怨恨傾到老伴身上，雖然毗鄰而居，卻硬是老死不相往來。因為這件事，周圍的人對吳爹爹多少也有些看法。他的人緣不太好。

吳爹爹非常郁悶。雖然他從不說，但只要他的瘋女兒一出現，他的眼睛就會跟過去，片刻不肯離開。她大約是知道的，但并不理會，只管抬著頭，矜持地走過去。她的歲月永遠地停在了十八歲那年——那年她腳步輕快，像一切十八歲女生般神情矜持，愛穿碎花衣裳，麻花辮子烏黑地垂在胸口。那年她失去了她的愛人。那年她恨上了她父親，也許認為一切都是因為父親的反對而起的。從那年開始她拒絕長大。

這天，她又坐在樓梯口。是夏日的黃昏，門前院子里的晚香玉開得正好，粉紅色的小花使勁地香著。我放學回來，停好車子，抬眼看到她不知為了什么，正在那里笑著。

吳爹爹正好從外面回來，也是一眼就看到了她。她仍然是一張笑臉，沒理會。

我忽然發現吳爹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無比溫柔，然后他也輕輕笑起來了，并且用一種輕輕的，欣慰的，生怕驚動了什么的聲音對我說：“瞧，我女兒笑得多開心。”

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只是微笑地、欣喜地望著他的女兒，那神情，像看著一個嬰兒，一個非常非常小的孩子。那一剎那，他的笑簡直可以融化一切。

我微笑著輕輕走開，上樓去。卻不知怎的鼻子一酸。到了樓上忍不住又探頭往下看，

他們還在，一個坐著一個站著，都沒說話。我看不清他們的表情。

晚香玉的香氣一個勁涌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