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們全家選擇到這座城市定居時,吸引我們的,不是這座城市同雅典、羅馬、開羅齊名的知名度,而是單位的那所小院,還有院子里嘰嘰喳喳的鳥兒。
當時,中央駐遼寧一家媒體極力要我去那里效力,并誠邀我帶妻子前往“考察”。路過這座城市時,同學要我們在他家停留一天。那時候,那個院子只有三棟樓房和一排平房。平房和一棟樓房辦公,兩棟住家屬。其余空下的地方種滿花草樹木一雪松、側柏、紅葉李、櫻花、玉蘭、石榴、牡丹、迎春……我粗粗數了數,品種還不少,足有20余種。特別是大門一側的葡萄樹,怕有二三十年了吧,長長的藤蔓漫延開來,匍匐在綠色鋼管搭出的架子上,洇出40多平米的濃陰。老人們在陰涼下,看著一嘟嚕一嘟嚕垂下來的葡萄談笑,孩兒們則在老人的身邊玩耍。這情景,在喧囂的城市中已不多見。
男卜晚,不知是空氣清新還是累了,妻子說我頭一挨枕就鼾聲大作。直到第二日早晨,娓娓鳥語從窗外款款飄來,我才睜開眼睛。那些鳥兒,確實唱得好。靜聽細品,不同的啼鳥組成各自的方陣,仿佛在賽歌擺擂,又仿佛在爭先向知音報告頭一天發生的事情。那種不知憂傷、不知疲倦、完全沒有功利的表現,是我們這些進化了的人類遠不能企及的。 鳥鳴得讓人歡喜,同學就很高興,說遼寧有什么好,還不如來我們這里。妻子也說你的首選不是生態么,鳥多的地方生態肯定好。也許是他們的話起了作用,后來,我們果真在這座城市的這所院子里安頓了下來。站在自家的陽臺上,感受這所處于鬧市卻鬧中取靜、雖然舊小卻花木蔥郁的院落,再諦聽樹間花叢里那不盡的鳥音,油然而生的愜意和滿足,旁人哪能體味。
那段日子,我下班回來的許多時候,喜歡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著我那架56式軍用望遠鏡,觀察樹上的鳥。樓南有幾株高大的梧桐,不論什么季節,枝葉間總有我叫不出名字的鳥兒棲身,我家的陽臺,是最佳的觀察點;樓北的樹多,鳥兒也多,我在窗前常看見灰椋鳥成群結隊落在那些雪松和楊樹上,毫無遮擋地將鳥糞拉在樹下的汽車上,氣得單位的司機邊擦車邊罵娘。有天下雨,我看到一只美麗絕倫的鳥兒,我敢說在動物園中是難以看到那么美的鳥的:火紅的尖嘴,翠綠的身子,杏黃的胸脯和一翹一翹的長尾巴,既雍容華貴,又落落大方。我很想喊住在隔壁單元里的楊先生來看看它叫什么名字,楊先生是市愛鳥協會的會員,但又怕弄出聲響驚走它。我就一動不敢動的站在陽臺上看著,那鳥是在梧桐闊大的葉片下躲雨吧,也許是在等著另一只相愛的鳥兒來相會吧,就像時下的戀人們,喜歡在綿綿細雨里相會在一把傘下卿g即我我。終于,另一只鳥兒出現了,但它們沒有曲頸撫慰,只彼此叫喚了幾聲,就在細雨中飛走了。
鶯唱春聲,雀歌夏韻,秋陽鷺鳥,冬雪畫眉……小院是鳥的天堂,也是生活的樂園。只可惜這樣的日子沒過幾年,小院里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先是推土機開來了,“突一突一突”推倒了那排平房,接著挖掘機來了,在成為廢墟的平房基址上挖下一個大大的坑。再接著工人們來了,鋼筋水泥來了,草和樹木一天比一天少了……幾年過去,院子里新起來兩幢高樓,但那些鳥兒和那架葡萄樹以及大部分的花木,卻一起消失了。偶爾在哪個早晨傳來幾聲稀疏的鳥音,不用多想,肯定是楊先生和退休了的老人們提出籠子遛鳥了。
我們一家雖然搬進了寬敞明亮的新樓,卻并沒有鄰居們那種興高采烈地喜悅。少了鳥語花香的院子,再也沒有以前那般惹人喜愛了。
有一天,同朋友聊起這段往事,大家不免一番感慨。臨別時,朋友要將他的兩只鳥兒送我。鳥兒名叫秀燕,據說舊時是才子佳人在書房和繡樓中養著賞玩的。我本不想要,因為我不喜歡將鳥關在籠子喂它們。可朋友執意要送,說他住郊區,院子里鳥多,早上叫得都讓人心煩。推卻不過,我只好將兩只秀燕提回家,安置在書房的窗臺上。
秀燕確實有燕子一般的身材和機敏,漂亮的羽毛惹人喜愛,“嘰嘰啾啾”的低詠淺唱真還適合養在書房中。但它們能吃能屙的“直腸子”習性,卻也讓我這種養自己都頗覺費事的人,感到格外麻煩。我建議把秀燕放歸自然,妻子不從,上中學的女兒更以“秀燕種群在秦嶺以南,遠離種群的地方放生等于殺生”為由,堅決抗議。出現這種局面,我只能顧全大局,少數服從多數,每天耐著性子給兩只秀燕打掃籠舍,加水添食。
大概過了個把月吧,我突然發現鳥食喂完了,趕緊跑花鳥市場上買鳥食。也怪了,鳥市上其他東西一應俱全,唯秀燕的食糧不見有人出售。一路打聽,好不容易找到了,可看似和先前喂過的不大一樣,雖也是玉米面加芝麻等營養成分的混合加工物,卻比先前的要細,而且店家那種滿不在乎的神情也讓人生疑。猶豫再三,貨卻就此一家,只得買回來。小心翼翼地添在食盒里,見秀燕饕餮之勢同前無異,也就放心了。不想,僅過了一星期,秀燕卻渾身掉毛,頭藏在羽毛亂翹的翅膀下打瞌睡。正待尋醫問藥,兩只秀燕已不治而亡。再看那鳥食,有蛛絲樣的東西在里面,輕輕一撥,絲扯得很長。我突然想起前兩天報紙上“有人把霉變大米賣給學校”的報道,不由得頭皮發麻,毛孔發緊……
鳥去籠空,日子仍舊一天天過下來,可心里卻久久不能平靜。有天下班,我又拿起我的軍用望遠鏡,在陽臺上看樓下僅剩的那幾棵楊樹和雪松,希望在上面看到曾經看到過的鳥兒。但等了很久,也沒有鳥的蹤影,心中就空落落地生出一種憂傷。先前的那些鳥兒,都到哪里去了?會不會同秀燕一樣……我不愿再往下想,卻不甘心,未了只好拿作家周濤寫過的一句話自嘲:偉人憂國,庸人憂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