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米斜街3號,近幾個月來受到人們的關注。《北京青年報》和《百年潮》都發表了文章。好友宗璞對我說:“你在那里住的時間很長,何不也寫一篇?”想一想,卻也是,我在那里度過了近十年青少年時光,應該有所見證。
大約是1933、34年間的一天,馮友蘭夫婦從清華園進城來看望我的父母。我的父親徐旭生(炳昶)在辭去北師大校長職務后,當時任北平研究院歷史研究所所長。他和馮先生是小同鄉,還有一點遠親,又都活躍于北平學術界,因此經常有來往。馮先生談起想在城內買一處房子,以備不時之需,父親就向他推薦了白米斜街3號的張之洞故居,并邀前院住的民俗學家常維鈞(惠)陪馮先生一起去看房。不久房屋成交。馮先生說等房子修繕好以后,就請我父親和常先生兩家搬過去住,還是常先生住前院,我家住后院。就這樣,我們成了張之洞后人賣房以后白米斜街3號的第一批住戶。
房子油飾一新,相當氣派。門外八字墻,大影壁,一間房寬的黑漆大門。門內是刻磚照壁,上面好像是刻有“鴻禧”二字。往西是一個偏院,中間有垂花門,進去就是常家住的第一進房子。在兩進房子間又有一個偏院,兩棵大藤蘿爬滿架,遮天蔽日。后面就是我家住的正院了。正院北房是“鉤連搭”,雙屋脊建筑,共14間,加上東西廂房共有20間。院中有槐樹、海棠、丁香等植物,兩邊游廊,我們下學一進垂花門就可以沿著游廊一路小跑到家,下雨天一滴雨也淋不著。我們還可以踩著粗大的藤蘿枝干爬到房頂上,但堂屋后面近半畝的園子卻有些荒涼。北面的樓房早已倒塌,只剩下一個樓基。在這個花木較多、前后幾層的大院落里,我們兄弟姐妹過了幾年平靜而愉快的生活,特別是后門外的什剎海給了我們極大歡樂。
隨著日寇對華北的入侵,時局越來越不穩。父親和朋友們組建的“通俗讀物編刊社”出版抗日年畫,編寫抗日鼓詞,并在家宴請劉寶全、白鳳鳴等藝人,請他們用曲藝形式宣傳抗日。母親在堂屋支起案子,和傭人一起趕制皮背心,捐給前方的抗日戰士。哥哥和我不再唱“茶花女飲酒歌”,而改唱“流亡三部曲”。1937年夏天,蘆溝橋的炮聲徹底改變了我們的生活。
馮友蘭一家從清華園搬進城來,還有馮先生的堂妹馮蘭、張岱年夫婦,當時他們就住在清華園乙所馮家,所以隨同進城。14間北房騰出了10間,馮先生一家住堂屋6間,張先生夫婦住東耳房4間,我家住東西廂房和西耳房。遠遠傳來大炮聲,頭上不時響起日本飛機的轟鳴。為了躲避轟炸,借用了西鄰孫家(原張之洞家花園)后樓的地下室,從后門旁的墻頭上用梯子爬過去。父親開始燒一些有關抗日的書刊,大批的書早已運走,家里只剩下兩柜書。在日寇進城后不久,父親就用化名離開北平南下,輾轉到了昆明。
院子里,聽不到父親與友人們的高談闊論,卻添加了孩子們的喧鬧聲。我家6個,馮家4個,常家兩個,湊起來正好一打。除馮大姐鐘鏈已上大學、我的小妹小弟太小,不能在一塊玩外,其余的一起玩的熱鬧。三個大男孩子上初中,回家就刻圖章。我和鐘璞(宗璞)在一起,她雖才不到10歲,卻能熟背《紅樓夢》中林黛玉的葬花詞,學唐詩也比我背得快。有時我們聚在一起,就一些古典文學作品中的人物進行辯論,比如說《紅樓夢》中的薛寶釵是好還是壞,有的說她好,有的說她奸,各執一辭,互不相讓。當然也免不了對《水滸》人物的褒貶。
馮先生的親友不時來訪。他的弟弟馮景蘭夫婦及他們的大女兒馮鐘云,他的妹妹馮沅君、陸侃如夫婦,清華的教授們也常來。對我們孩子們來說,印象最深的是潘光旦教授,他一條腿、拄著雙拐,上臺階卻比普通人還快。
為了不受日寇的奴化教育,父親來信要哥哥和我離開北平南下,那時我11歲,哥哥14歲。正在準備行裝時,我病倒了,經診斷為結核性肋膜炎、肺門腫大。在當時還沒有對結核病特效藥的情況下,只能臥床休息。這一躺就是一年半,休學兩年半。哥哥一個人走了,誰也沒想到他這一走竟再也沒回來。
清華南遷,馮先生走了,張先生夫婦也遷出。約一年后,馮家全家離平,臨行前把白米斜街3號的房子托付給我母親。院子里一下子空落起來。我們又搬回北屋,西廂房堆放著馮家的家具什物。
沒多久,院子里來了新鄰居,李戲漁(濂)先生,住在垂花門外南屋。當時他也在輔仁大學任教,他曾多年隨馮先生工作。另一家鄰居和我們過從很密,那就是李霽野夫婦。他們住在正院內。李先生是應輔仁大學英語系之聘從天津搬來的。那時他結婚不久,夫人已懷孕了,兩個男孩方平、方仲的接連降生使院子里又有了新氣象。母親成了李太太的育兒顧問,事無巨細都要照料。晚上,母親到李家一起聽重慶廣播,討論時局的發展。
來李家拜訪的大多是輔仁大學的教授,記得英千里先生(英若誠之父)就來過。此外還有每月來一次的特殊客人:魯迅的母親或元配夫人。原來,周老夫人只承認元配長媳,始終與她生活在一起,而不承認許廣平。但是次子周作人當了文化漢奸卻不負擔母親的生活,老人的生活費每月還得由許廣平從上海寄到李霽野處,她們再從李先生處取回去。開始周老夫人來過,后來就是由她的兒媳來取了。那一時期,許廣平先生正在上海編輯出版魯迅著作集,每出版一部分就寄給李先生一套。我就是從李先生的書架上讀到魯迅全部著作的。同時也讀了李先生的譯作《簡愛》,及《被侮辱與被損害的》。
站在我家堂屋窗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來東廂房李家的客人。有一次母親忽然說:“這來的像是韋叢蕪。他不是到后方去了嗎?”我知道,韋叢蕪與李先生同樣是魯迅支持的“未名社”的成員。晚上從李家回來,母親高興地說:“真是韋叢蕪。他帶來了好消息,甘肅玉門發現了大石油礦,這對抗戰大有幫助。”
我和妹妹進入貝滿女中上學,李霽野先生是我們的保證人。當太平洋戰爭爆發,這所美國教會學校被迫停課期間,李太太義務為我補習英語。
經常到李先生家來的有不少青年學生,這引起了日本軍警的注意。風聲越來越緊,李先生不得不拋妻別子離家南下,李太太帶著孩子回到天津娘家。一天,忽然有日本憲兵來李家搜查,這才知道李太太及她的弟弟都被天津日本憲兵抓了去。若干日子以后,李太太帶著孩子回來了。她談到被捕的情況,她的弟弟受到坐老虎凳、灌辣椒水等酷刑……1945年冬,當我在四川江津紅豆樹再見到李先生的時候,他變成了一頭白發。據說就是聽說李太太被捕,一夜之間急白了頭的。
更出人意料的是前院常維鈞先生的被捕。他在日寇進入北平后就沒有出去工作,也沒見他進行什么活動,兒子已離開北平南下,來往的朋友也不多,除了已故劉半農的夫人和孩子外,好像很少人來。原來,他是在去探望沈兼士先生時,被在沈家盯梢的特務捉去的。由于不是日寇要抓的主犯,不久就被放了出來。
一次,母親要我去探望住在朝陽門大街的舅母。剛到不久,家里忽然叫人從附近的商家打來電話,聲音很急促:“你娘讓你趕快回來,不用問為什么!”等我趕回來,白米斜街3號門口徘徊著幾個不三不四的人。到家里,母親神色緊張地告訴我:“剛才日本憲兵來搜查過,說是要逮捕輔仁大學一個姓徐的女學生。他們因你姓徐,又是女學生,就問你到哪去了,并記下你舅母家的地址。我怕連累到你舅母家,才趁他們不注意讓人打電話叫你回來。”
這一時期,白米斜街3號的前后門都有特務狗腿子盯梢,人像是在一個大囚籠里。
沒想到房子也有意外發生,有一年夏天,陰雨連綿,后院墻忽然坍塌,在房間里就能看到滿湖的荷花。堂堂大學士的宅院,后墻竟是碎磚砌起來的。
日寇占領期間,大街上可以看到“土藥店”、“土膏店”——鴉片煙館。在白米斜街內的冰窖胡同有一家“白面兒館”——吸食海洛因的地方。那些吸毒的人骨瘦如柴,面如灰土,走起來搖搖晃晃,當缺錢買毒時,搶劫、盜竊以至賣妻,無所不為。在我們門前的大影壁下,就不時可以看到躺在地下犯毒癮的鬼怪一般的人。
更煩人的是,東鄰張之洞家最后一處宅院(白米斜街甲3號)賣給了一個漢奸。這下可遭了殃,來訪他家的人經常錯敲白米斜街3號的門。可能是因為他家的門只是普通大小,沒有3號正宅門這么氣派吧。
1943年初夏,我和兩個較大的妹妹弟弟都在上初中,小妹小弟由母親在家課讀。父親的一封來信傳來了壞消息:哥哥因肺病吐血已終止學業,回到我們從來沒見到過的老家河南南陽。哥哥離家后因路費不夠并沒有走到父親工作生活的昆明,而是在陜西城固停了下來,進入遷到那里的師大附中。在高三快要畢業時倒了下來。母親急壞了,怎么能讓重病的兒子獨自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生活?她決定帶我們5個孩子回她也沒去過的老家。于是變賣東西籌備路費,離開了生養我們兄弟姊妹的北平。離開了居住近10年、飽嘗著我們童年歡樂與悲愁的白米斜街3號。遺憾的是,我們的到來并沒有留住哥哥的生命。1945年春日寇最后一次侵入家鄉時,我帶著妹妹徒步西逃,穿伏牛山過秦嶺,來到陜西蘭田,經歷了幾乎死亡的“回歸熱”病,輾轉到了四川。在與家鄉音信隔絕半年多以后,接到母親的一封電報,上面只有八個字:“汝兄病故,余皆平安”。
抗戰勝利,我和妹妹隨父親回到北平。最后一次進入白米斜街3號是在離開這里的三年后,也就是1946年的夏天。這次回到熟悉的院落,不是回家,而是到馮友蘭先生家去看望鐘璞。他們那時剛從昆明回來不久。鐘璞帶我去拜望了住在前院的聞一多夫人。待馮先生一家搬回清華園乙所后,我就再也沒有進入過那兩扇黑漆大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