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10月,蘇聯作家帕斯捷爾納克因小說《日瓦戈醫生》獲諾貝爾文學獎而險些被本國政府驅逐出國一事,曾在當時的蘇聯和國際上引起了一場不小的風波。幾十年來人們雖對這一事件一直抱有濃厚的興趣,但因蘇聯當局對有關資料的嚴密封鎖而未能得知其詳,現在隨著這些資料的解密該事件的真相終于浮出了水面。
帕斯捷爾納克于1890年出生于莫斯科的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家庭,他的父親是一位曾為托爾斯泰的《復活》作過插圖的著名肖像畫家,母親是一位才華橫溢的著名鋼琴家。小說《日瓦戈醫生》大致在1949年初寫畢,其主人公是一個在革命時期茫然彷徨,既反對白色恐怖,又反對革命暴力的知識分子。因未能獲準出版,帕斯捷爾納克將手稿在朋友間進行了傳閱。斯大林逝世后,他感到形勢有變,遂把小說投給了《新世界》雜志,但該雜志卻遲遲沒有回音。自此帕斯捷爾納克對國內出版該小說不再抱有幻想,1956年5月他通過意大利共產黨員德安捷洛將手稿轉交給了出版商費爾特里內利,同年11月小說用意大利文在米蘭出版。此后小說的知音紛至沓來,到1957年在意大利已印行八版,接著又在法國、英國和其他一些資本主義國家出版。1958年10月23日瑞典科學院作出決定,授予帕斯捷爾納克諾貝爾文學獎。與此同時,一些西方國家圍繞《日瓦戈醫生》一書及其在國外出版一事掀起了一場嘈雜的喧鬧。如說社會主義“不人道”,知識分子既不相信布爾什維克,也不贊成十月革命,等等。蘇共領導對此當然不能置之不理。
帕斯捷爾納克對他的小說在國外引起的反響可謂喜憂參半,喜憂何來,自不待言。盡管如此,當10月23日他得到被授予諾貝爾獎的消息后還是興高采烈地對一名外國記者說,不僅他感到高興,并且蘇聯政府也會歡迎這件事,因為正是蘇聯社會的一員獲得了這項崇高的榮譽。雖然他也考慮過“有可能會遇到不愉快的事”,但他在這方面的估計畢竟不足。
也就在10月23日這一天,蘇共中央主席團根據蘇斯洛夫的報告中所提的建議,作出了《關于帕斯捷爾納克誹謗性小說的決定》。《決定》說:
1、認為:將諾貝爾獎授予帕斯捷爾納克的長篇小說——這樣一部誹謗性地描述十月社會主義革命、實現這場革命的蘇聯人民和蘇聯社會主義建設的作品,是針對我國的敵對行動,是國際反動勢力在煽動冷戰的手段。
2、在《新世界》雜志和《文學報》上發表《新世界》雜志編輯部1956年9月給帕斯捷爾納克的信。
3、準備一篇文藝短評在《真理報》上發表,對帕斯捷爾納克的長篇小說本身進行尖銳的批評,同時揭露資產階級報刊上就授予帕斯捷爾納克諾貝爾獎一事掀起的敵對性宣傳運動的實質。
4、組織并公布一批最著名的蘇聯作家的表態文章,其中要把授予帕斯捷爾納克諾貝爾獎看作是煽動冷戰的企圖。
此后,對帕斯捷爾納克及其《日瓦戈醫生》的抨擊鋪天蓋地而來,稱小說是“一株文學大毒草”,小說的作者是“頹廢知識分子的典型代表”、“所有喪失理性的玩世不恭者的同伙”、“叛徒”,小說中的主人公是一個“道德上畸形發展的怪物”等等。共青團中央第一書記謝米恰斯特內和《真理報》甚至公然要求把帕斯捷爾納克驅逐出國。
11月1日,面臨重重壓力的帕斯捷爾納克致信赫魯曉夫,信中說:“我求助于您本人、蘇共中央和蘇聯政府。……無論我的過失有多么巨大,我不可能設想到,我竟會處于西方一些人圍繞我的名字而掀起的這樣一場政治運動的中心。意識到這一點之后,我通知了瑞典科學院自愿放棄諾貝爾獎。離開我的祖國對我而言無異于死亡,因此我請求不要對我采用這種極刑。”同一天,塔斯社授權就該信發表聲明,稱“如果帕斯捷爾納克表示愿意到國外領取發給他的獎金,蘇聯國家機構方面將不進行任何阻撓。資產階級報紙造謠說,帕斯捷爾納克已被剝奪出國的權利!這是拙劣的捏造。”盡管如此,帕斯捷爾納克仍于11月5日在《真理報》上作了公開檢討,說“《新世界》雜志編輯部曾警告我說:這部長篇小說可能被讀者們理解為是一部矛頭指向十月革命和蘇維埃制度基礎的作品。我并沒有認識到這一點,而現在為此后悔不已。”
然而事情并沒有到此結束。
一方面當局沒有因帕斯捷爾納克的表態、檢討和拒絕受獎而將他放過,而是利用警察手段對他進行了偵查和監控,另一方面帕斯捷爾納克無法理解和接受當局對他的批判和迫害,暗中發了一些牢騷,進行了某些抵制。譬如,1959年1月3日他在給一個名叫馬可·格列戈爾的人的信中寫道:“我徒勞地期待著我的兩封公開發表的信件給予寬容和體諒的回答。寬厚和容忍不是我的收信人的性格,侮辱和欺凌仍將繼續下去。在我脖子上拉得越來越緊的那個無法弄清的套索,其目的在于用強制方法從物質上使我屈膝臣服,但這永遠做不到。我是帶著面臨自殺的心情和憤怒情緒跨越這個新年的。”再如,2月初他在會見英國《每日郵報》記者布勞恩時,曾交給了這位記者一首“按反蘇精神寫成的”題為《諾貝爾獎》的詩,而這首詩很快又于2月11日發表在了《每日郵報》上。早在對帕斯捷爾納克進行偵查和監控的蘇聯當局在毫不費力地發現了這些情況后,對他的迫害自然就更加嚴重了。
2月20日克格勃頭子謝列平在《關于帕斯捷爾納克的調查材料致蘇共中央的報告》中,令人毛骨悚然地指出:在蘇維埃政權成立的初期,帕斯捷爾納克“創作的總的特點是歌頌個人主義和脫離蘇維埃現實。按照其哲學觀點,他是一名虔誠的唯心主義者。”“根據情報材料,帕斯捷爾納克在自己的親屬中不止一次地表露過反蘇情緒,特別是對黨和蘇聯政府的文藝政策問題上更是如此,因為他認為:藝術自由在我國是不可能的。”“在衛國戰爭期間,帕斯捷爾納克曾表現出失敗主義情緒,在戰勝了法西斯德國后,他又表現出失望,因為戰爭沒有帶來他所期望的蘇聯社會和國家制度的變化。他說:‘和以前一樣,統治我們生活的仍將是橫施暴虐和為所欲為,統治我們心靈與思想的,仍將是暴政和專制。’”報告還談到,帕斯捷爾納克的情婦伊溫斯卡婭(翻譯家)是一個出身貴族、道德墮落的女人,1949年因表現為反蘇情緒且又與一伙詐騙犯相勾結而被逮捕。目前她仍經常表現出反蘇情緒,并挑撥帕斯捷爾納克和妻子離婚而與她到國外定居。除這個女人外,具有反蘇情緒或對帕斯捷爾納克產生負面影響的還有國家文藝出版社主任編輯班尼科夫、作家弗·伊萬諾夫及其妻子、女詩人瑪·茨韋塔耶娃的女兒埃夫朗。
同一天,蘇聯總檢察長魯堅科在給蘇共中央的報告中,建議對帕斯捷爾納克采取以下的懲治措施:
1、召喚帕斯捷爾納克前來蘇聯檢察院進行正式詢問;
2、在詢問開始前,向帕斯捷爾納克宣布,他的行動——表現為撰寫和在國外傳播反動文學作品:包含有玷污蘇聯國家和社會制度的反蘇臆造,成為國際反動勢力進行反蘇敵對活動手段的長篇小說《日瓦戈醫生》和詩《諾貝爾獎》——是同蘇聯公民的行為準則不相符合的,構成特別危險的國事犯罪要素,根據法律應承擔刑事責任;
3、同時向帕斯捷爾納克宣布,據聯盟檢察院掌握的材料證明,他辜負了蘇聯政府對他的人道態度,而且盡管公開保證恪守愛國主義和譴責自己的‘過失和迷誤’,他(帕斯捷爾納克)走上了進行欺騙和玩弄兩面派手法的道路,秘密地進行自覺的和蓄意危害蘇聯社會的反人民活動;
4、5(略)
6、詢問結束后向帕斯捷爾納克宣布,聯盟檢察院將對他的行動進行相應的偵查;
7、建議不追究帕斯捷爾納克的刑事責任,也不對他的案件進行審判;
8、鑒于帕斯捷爾納克做出了背叛蘇聯人民的行為,而且由于政治上和道義上的墮落使自己背離了蘇聯社會,因此,更合適的做法是作出決定褫奪他的蘇聯國籍,并驅逐出蘇聯。
以上各條除第8條遭到了中央主席團會議的否決外,其他幾條均得到了貫徹實施。
帕斯捷爾納克雖然沒有被驅逐出國,但卻仍被置于嚴密的監控之下,在莫斯科郊外的一個小村莊孤獨郁悶地活了兩年,1960年5月30日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