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積石原

沉寂中的，是冬日的積石原，太陽未出山之前，那是霜的世界。這些光怪陸離的精靈，是上蒼的天使，悄悄地靜靜地，把原野裝扮得肅穆酷美……麥苗白了，樹枝白了，連田間地頭曲徑通幽的小徑也嗜睡于白色的寂靜中。

打破寂靜的，是一聲“咯吱”的木頁子門響，門開處，露出一個花白腦袋，花白腦袋上的白發，和霜兒一樣白，那是一個耄耋老人。老是老了，卻不服老，肩膀上壓根榆木扁擔，扁擔上挑兩只鐵皮梢桶，梢桶里沉積著莊稼需要的肥料，趁著這黎明的寂靜，去澆灌他的油菜，飼喂他的青苗。

忽閃忽閃，扁擔在肩頭顫悠，腳踏得很重，步邁得很穩，靜謐的白霜中，便有了彎腰弓背的身影……人老了，重活干不成，吆雞關后門，喝狗取鐵锨，一些零敲碎打的家務活，就叫老人全包了。包了是一種自在，包了是一種放松……雞才叫三遍呢，老人就睡不著，瞅一瞅缸里有沒有水，看一看甕里有沒有面。轉幾個圈兒，手中已掂把鐵锨，滿院庭地拾雞屎了。木柄方頭的鐵锨角兒一掃，一攤漿黃雞屎便兜在锨槽里了。胳膊一伸一甩，撇在糞堆之上，鏟一锨干土壓住，掃帚的唰唰聲就滿庭院里響起……這老人，是庭院的環衛工，這兒那兒，從早到晚，整整齊齊；角兒旮兒，一年四季，干干凈凈。

太陽出來了，霜兒就跑了，留在麥苗上、油菜尖的，是欲掉未掉的水珠兒。地，濕漉漉的；坡，濕漉漉的，濕漉漉的地方就有冬日的青綠……太陽往高頭爬上一截，濕漉漉便鉆進泥土里去了，田間、地頭、曲徑、小道，就有人走動。

荷鋤壅苗者，是一些中學生，他們在城里念書。在城里念書是一種向往，他們的父輩沒有實現，他們實現了。轟然一聲，城市的中學向鄉村人們開放了，再不分什么城市戶口、農村戶口了，他們才有機會進城市的學堂。城市的學堂和農村就是不一樣，窗明幾凈，設備齊全。他們一進入，就把那些城市學生給壓住了，成績總在前茅，德、智、體也是全面發展，他們牢記著祖輩人的話：“書要念，活也得干。光念書不干活就成書呆子，光干活不念書只是個榆木疙瘩。”這些從小就質樸善良的農家子弟，最能理解祖輩諄諄教誨的含義。他們明白，干活能淡泊明志，干活能強身健體，干活還能增強人的道德意識。雖然他們進了城市，但忘不了自己是農家子弟這一根本。他們傳承著父輩的優秀理念，剔除著傳統的文化糟粕，知道“冬日一鋤頭，夏季增一斗；人哄地一時，地哄人一季”的勞作真諦，于是，抽個星期天回來，幫助爹媽干一天活，是一種全身心的放松，是一種最好的體育鍛煉。他們雖然沒有城市學生那般，吃喝玩樂應有盡有，但他們有一個平和的心態，有一副強健的體質，還有一塊讓他們“強身健體”的土地……這一切，是城市學生望塵莫及的……

村道上，走來一個穿紅戴綠的俊俏女人，肩膀上挎一只碩大皮包，皮包里裝的是積石原上的特產———鍋盔饃。女人走得輕盈，步履似風擺楊柳。地里頭有人喝喊：“二嫂，去哪里啊!”女人揚眉一笑：“去城里，給我那該死的送饃去！”

“該死的”是女人的男人。女人的男人在城里打工，總說自己吃不飽，女人便烙了一晚上鍋盔，要給男人送去。鍋盔有一 厚，面是陳麥頭茬面，表皮還沾些椒葉、芝麻。

太陽一竿子高了，一竿子高的太陽竟然有春天般的溫暖。溫暖的玉米架下，就有打剝、脫粒的婆婆。婆婆身邊擁著孫子，孫子穿得如同綿鱉，嘴里噙只蔥管吹泡泡。人忙家忙土地忙的年月，婆婆也坐不住，除了抱哄孫子，還得干一些活兒，摘菜、吆雞、剝玉米就成了她們的主要工作。黃澄澄的玉米粒兒從婆婆的手里流下來，像一粒粒珍珠，又像一顆顆黃金。婆婆正剝得來興，兒子跑回來了，吶一聲喊：“娘，玉米價錢提啦，每斤能買7毛錢啊！咱這一架賣了，就是3 000塊，等有了這些錢，到年里，便給您老人家過個大壽。”婆婆笑了，兒子笑了，一旁的孫子也笑了……

一場院的辣椒紅得耀眼，這是農科院教授引來的新品種，長到25公分長，還有再長的勢頭，但季節到了，只能忍疼割愛……歐洲那邊發來傳真，要500噸紅辣椒，這可喜壞了全村的老少爺兒們，村長組織精壯勞力，綁串、烘烤、 發貨……

一陣喜慶樂聲從遠處傳來，那是迎親的隊伍接新娘來了。冬日里，是積石原上迎親嫁女的黃金季節。出嫁前的氣氛總是溫馨的，溫馨的氛圍里，就夾帶著傳統的規程———新娘的一旁，坐著母親，母親把自己的經驗一句不落地傳授給女兒：“進了婆家的門，要孝順婆婆、公公；進了婆家的門，要多吃苦，勤勞動……”母親一邊說著，一邊給女兒剝雞蛋皮兒，叫女兒一連吃了好幾個，卻不叫她喝一口水。女兒不明白娘的用意，卻認為這是老輩人傳下來的規程，便不去問，把那些蛋青、蛋黃，一古腦兒都咽進肚里。

雞蛋之謎的破解是在新婚之夜。村里的同輩后生都來鬧洞房，將新娘圍在炕上不讓下來，叫她和新郎叼蘋果、摸豆兒……鬧房持續到深夜，新娘也覺得奇怪：這么長的時間，自己竟然沒有“水火之意”！哦！新娘一下子省了神，這才明白上轎之前，娘為什么不叫她喝水，只叫她吃雞蛋！積石原上這些古老的傳統，關鍵時刻，還真能派上用場！

積石原的冬日并不寂寞，真是一派紅紅火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