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我愛你

明天我生日，媽媽打電話來說，回家吧，我給你過生日。

我們老家還保留著以前的那種老式灶，我迷戀那種感覺，一把柴塞進去，灶膛里烘地亮起來。在這樣的亮光里，媽媽揀著剛從屋后竹林里摘來的馬齒莧，我坐在灶前，將一把把枯的竹葉和竹枝歸攏，米在鐵鍋里冒出香氣。媽媽一個人想著什么，忽然轉(zhuǎn)過頭問我，你還記得你過二十歲生日嗎？都十年了。

真的，都十年了，可我還記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并且不敢想起。媽媽在那天晚上一共騎了一百里路，前五十里，為的是我假期里也不肯回家，借畫畫為名閑蕩在外面，她給我做了茶葉蛋，包了餛鈍送到學校里去，后五十里是因為我說宿舍床太小，不能睡兩個人。我說這些的時候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媽媽的表情，以及她是不是疲憊。媽媽騎著自行車走了，那只給我送東西來的花燈心絨布包掛在車把手上，因為失了重量，在風里高高地飄起來。我承認，那時候我的心是多么粗糙啊，看著媽媽的背影，只覺得月亮明晃晃的，亮得扎眼。

媽媽說，都十年了，那時你還是一個小孩，整天只知道玩，現(xiàn)在你都有自己的家了。可是我再也騎不了那么遠的路了，只好叫你回家。

米飯熟了，我聽見一群米粒滋滋地結(jié)著鍋巴。其實米粒的樣子很像眼淚，可是眼淚遇到火就一下子干了，消失了，傷心是看不見的。我躲在火光的暗影里，不敢看媽媽。

媽媽干嗎要提起這個呀，她說現(xiàn)在反正都過去了，你不知道，那天我來的路上把腳給扭了，從橋上沖下來，絆到一個石塊，自行車踏腳也壞了，往里彎進去，都不好騎了，我推著走了挺長的路，后來碰到一個好心的木匠師傅下班經(jīng)過，他工具包里有老虎鉗和榔頭，就給我修好了，本來我是算好要在你吃晚飯的時候到的。

我這才想起來，那天晚上媽媽都沒有吃飯，而我竟然過了十年才想起來。媽媽早已忘了她的餓她的疼吧，卻為沒有及時將她精心做好的食物送到我身邊耿耿于懷了這么久。媽媽，我再去捧一點柴，還要炒菜呢。

十年以后的月亮，依舊像那天晚上那么亮那么扎眼，我捧起倚在屋角的柴草，竹枝、玉米秸和蘆葦混在一起，一股腐朽的、長久等待的氣息包圍了我，這些都是媽媽到處撿來的，留著等我回來的時候燒，因為她從我那兒聽到過一個詞：懷舊。她不知道懷舊是什么，但知道其中包括喜歡吃大鐵鍋里燒的飯。她總以為她沒有什么好的東西給我，甚至我自己也是這樣以為的，淚水從身體深處奔涌上來，可是，我好久沒有勇氣回屋去，摟住她，像我十年前就該做的那樣，或者僅僅是對她說一句話，一句最簡單的話，媽媽，我愛你。

許多媽媽都是這樣不知情地愛著她們的壞女兒，她們怎么會想到，這么甜蜜的一句話，其實是在悄悄乞求她們的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