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語

不是人人都能當主角。或許你我都只是輕輕淺淺的一痕。但只要能擁有臺上一隅便夠了，因為配角和主角一樣擁有著臺上的時間，只要做自己臺上的主角，便也夠了。

——枕書小語

從教室里走出來，俯在欄桿上，下面是一群群小小的快樂的孩子——雖然他們已是高一學生，可在我眼里，他們那么小，那么單純。兩年前我也這樣小，這樣單純，一轉眼就長大了。

今年寒假學校只放了四天假。臘月二十九下午上完物理課，整理書包坐車回老家。以往每逢放假，大家都心顫了，最后一節課哪聽得下老師講的半個字？早早小心地收了書包，只等下課鈴一響，歡呼聲把天花板掀掉。現在呢？大家悶悶地收拾書包，扳著指頭數作業有沒有帶全，然而狠命地把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資料塞進就要爆炸的書包，一邊還要強笑著編出蒼白的謊言：這幾天我什么作業都不做，把電視看個夠！

背著個大書包小心擠上車，一股濃濃的年的氣氛撲來，大紅的中國結，大紅的燈籠，大紅的衣裳……我的心隱隱一動——怎么似乎這過年與我無關？這學校可真厲害，把年的味道給牢牢關在外頭，直到現在才讓我觸及。

倚著冰涼的車窗看窗外掠過的街市，田野，庭院，突然發現連傷感連惆悵也沒有了。以前回老家，眼看著這些，總會吟出很多詩句，嘆惋許多憂傷。

回到家，迎我的是爺爺奶奶伯伯阿嬸哥哥嫂嫂姊姊姊夫妹妹姑姑……還有貓咪柔月。大家把我團團圍住，拿很多好吃的給我。新婚的哥嫂給我一大捧喜糖。

小姑姑拉了小妹夢書要我給她輔導中考。夢書卻在望著我那一中的校徽，一臉癡癡的神往。這時候小姑姑又開始回憶我中考時的故事：嗨，還是枕書出息，當年中考，輕飄飄考全市前幾名，我們夢書有這福氣么？她說著又轉到大姐文書身上：現在還是文書最開心，考了好大學，馬上出國！你是姊姊，這個頭開得好！

夢書似乎很敬畏我和文書。文書姊姊笑嘻嘻地告訴她中考很容易，高考也很簡單，進名牌大學也就那么回事。我卻無言，我不敢在夢書前指點江山，以一個中考過來人的身份指點江山，只能聽大姐以高考過來人的身份指點江山。

貼春聯，掛燈籠，張門神，吃年飯，放鞭炮，看聯歡會……一轉眼一年又過去了。姊姊邀我去逛街，可我該去學校了。姊姊摟著我說暑假我可以等你的好消息，我木木地笑著，心想我都十八歲了，不能再把時光磨在高考前的陰影中了，我得迅速漂亮地跳離這段日子，像大姐文書一樣在重點大學里把曾經犧牲的快樂補回來。可是，一切又哪有那么容易喲！

是啊，哪件事不是說著容易呢！

哦，有風。這風涼涼的，淡淡的，沒有味道，沒有顏色，叫人難辨季節。我裹緊了外衣，現在是春天了嗎？以往這時候是春暖花開的，我正在過生日。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是在一個叫竹苑的村鎮里度過的。竹苑村和依江市區離得不遠。竹苑村里有一條通向依江市區的馬路，大家把那條街叫竹苑鎮。我印象中鎮的范圍該是比村大的，可在我們那兒村卻包含著鎮。原來這世界上萬物之間都沒有絕對的關系，它們都以自己的方式存在。

我的初中自然叫竹苑初中。在那兒的三年歲月在我看來那么遙遠，簡直就成了一幀塵封了的畫，淺墨淡彩的。

并不是我將它忘卻了，而是我怕常常觸及它會將我那顆不能在高三柔軟的心浸軟。

我怎能忘卻啊有一頭稀稀軟軟的頭發、會哼很多很多歌的涵彥；有俏皮的小鼻子、常常撅著嘴的木蓉；踢一腳好球、寫一手好詩的宜均；胖墩墩的、愛將蜻蜓用線縛了玩的瑞瑞……還有喜歡枸杞茶的季老師，愛踱著方步以至于有一天踩傷人家一只小雞的甄老師……還有我們的校園，春天有柳絲，初夏有菡萏，仲秋有清菊，酷冬有寒梅……

不去想罷，逝去的東西總是在記憶中濾去不美好的，留下最能令人心醉的往事。我現在走過的日子，以后也會經過記憶的過濾沉淀吧。我淡淡地笑了，再過兩天是我生日了。現在，誰能記得我啊？自己吧，只有自己。

該回教室去做物理，出來已吹了五分鐘的風了，五分鐘用來回憶過去——太奢侈了，我不禁有點害怕，我還剩多少個五分鐘？

這個奧賽班太可懼了，外人只驚嘆這里的成績，仰望這個成天拉著窗簾的教室，可里面的人卻在死去活來。這個班里有令人炫目的成績，誰也不怕誰，可也有微笑后的刀光劍影，你拼我奪。

我不是這個班閃光的人物，我在這里實在平凡不過，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默默地看書，做作業。真不敢回想過去的無邪天真歡蹦亂跳。

同桌秋水說，高三的幸福是什么？考大學。考大學的秘訣是什么？不顧死活的拼命+忘卻自我的認真-（一切愛好+一切小小的快樂）。

秋水說她要念復旦，她的秘訣自己是做到了。我呢？唉，我有太多的愛好，割舍它們怎忍？

哦，要考北京外國語大學的楓韻說現在的放棄意味以后的擁有。

對的，現在的割舍等于以后的擁有。

記牢這句話，我得快些做物理《北大考典》了。

楓韻把頭深深埋在書堆里，拼了命地背單詞記語法，秋水念念有詞地做數學題。

我有時覺得這樣真的很累，可是，無奈。我只能用考大學，用文書姊姊的快樂來刺激自己，支持自己。

記得高一時曾一度極懼怕物理。那時候物理常考70多分。我清楚地記得那時的痛苦和絕望。那是高一下學期第一次月考吧，慘敗。我沒有哭，只是在夜自修結束時悄悄爬上那教學樓的最頂層平臺。

那一刻，突然看到蒙蒙夜色里沉靜的白玉蘭。我站得很高，看不清它們的儀容，眼里只是大朵大朵的玉白色，洇在夜色里，如若洇在玉版宣上的清水滴。淚水突然洶涌而出，那一刻我無助，孤獨，傷心，失落，卻也有釋然，徹悟，解脫。我盡情地哭，把淚水痛痛快快地留在那個洇了白玉蘭清香的夜里。

——后來，物理突然變好了，再不用懼怕它了。真得感謝那一晚的白玉蘭。原來生活中有很多哲理，靜默地在那里，等待你去感悟。

現在又考完了，也是慘敗。

不久前一次考試還是全班第四的，突然跌落，禁不住一陣襲人的痛。

又是夜了，看看窗外，白玉蘭一如那晚，可我卻沒有時間到五樓頂上去大哭了。我只能把痛默默地用瘋狂地做練習題深埋住，讓它麻木。我必須告訴自己，我是不會被擊倒的，我要堅強。

回家的路上，燈火闌珊。我飛快地飆車。我要跟我的憂傷賽跑，我要把積蓄下來的愁緒給風吹散，化掉，我沒有時間擁有愁緒啊。

累了，當我騎上那橋時，我深刻地感到我累了，身子有些輕飄飄，要飛走似的。真希望飛走啊，到天盡頭去。

河水里映著零星的燈火，輕漾著，朦朧地漾出老家那條河水中的水波淺影……我猛地回過神來，發現有咸的液體悄無聲息地潤進口中。快些回家吧，還有很多作業呢。

迷上熬夜始于高三之初。作業很多，很雜，三個半小時的夜自修是遠遠不夠的。回到家，坐在書桌前，攤開書，咬著一根鮮嫩的黃瓜，泡一盞伴我度夜的新茶。

又是物理題。我曾清楚地跟自己說過很多次：要像愛李易安一樣愛牛頓，像愛詩詞一樣愛物理公式。我的確做到了，以至于現在看到物理就有一種莫名的滿足——我明白，語文試卷上那題古詩詞鑒賞不過8分，而物理——啊，物理可以給我的，是一百多分，是錄取通知書的一部分。秋水不是說過，有時無奈的愛是必要的，否則便會有無盡的恨。

黃瓜很嫩，有一絲絲清甜，也有一絲絲尚未成熟的苦澀，縈于舌間，久久不散，是一種莫名矛盾的味道。驀地，我回憶起幼時在夏夜里，倚著祖母，沐著星光晚風，咬著剛摘下的涼井水湃過的黃瓜，那黃瓜沒有淡淡的苦澀，是清甜的，一如那時的日子。

今天是秋水生日，我送了她一幅畫，工筆的，高一暑假自己畫的。畫得很細膩。我突然想這些苦練了多年的本事不會在高三的日子里消磨掉吧？我好久好久好久沒畫畫，沒練字了！

秋水很好很好的朋友彤吾也送東西了，很沉的很美的一個盒子。彤吾是個很安靜有些靦腆的男孩，有明凈的眼天真的笑，他有些緊張地把盒子給秋水。——以前秋水生日，彤吾也是送東西的，秋水總是極興奮地收下。而今天她似乎有些異樣。

沉默。

——她把盒子還了回去！

彤吾，我們最重要的是考大學，不要再浪費時間了。秋水平靜地說，我很忙，真的，你也很忙吧？過三天又要會考吧，快些復習去。

顧不得彤吾的吃驚失落，秋水匆匆轉身回教室，埋頭做作業。

我看著彤吾，他似乎有點兒委屈。記得過去曾一度羨慕過他倆，也曾因能看到彤吾的笑而莫名滿足。那時彤吾好快樂，秋水也好快樂，我便在他們身邊分享一點點有些惆悵的快樂。然而如今，秋水！

施彤吾，快去復習吧。我輕輕說，言罷也埋下頭去復習數學。

——現在的割舍等于以后的擁有，楓韻說得真好。

是體育課。高三的體育課有些懶散。

陽光很好，天很藍，操場的大草坪上萌動著嫩綠。一群男生在打球，幾個女生稱病回教室看書復習。我和秋水、楓韻爬上高高的看臺，看外面的村莊。記得才上高一時總喜歡到這看臺的圍墻邊看外面的村莊。那時我還沒有圍墻高，總是跳著高笑著看外面的田野，小河，院落，人家。現在我能夠著圍墻了，并且還可以將外面的景色一覽無余。

有點兒想老家。我凝視住一間院落，回憶著我的老家：檐下有啁啾的燕子，庭前有各色的花草蔬果，水缸里有亭亭的碧荷，樹陰下有打盹的貓咪柔月，場院里有擇豆角的奶奶，搓草繩的爺爺，還有我和小妹夢書在念唐詩，肩上落了一層嬌紅的石榴瓣，嫩玉的櫻花雪……

這次會考，我咬牙切齒地告訴自己一定要洗雪上一次考試的恥辱。

早晨六點半開考，第一門是語文。做語文試卷的心情向來是閑散的。四十五分選擇題，四十五分主觀題，六十分作文，對于我來說都是較之其他而易取的財富。

傍晚六點考完物理，搖晃晃地跟別人對題目。

不對，倒數第二題等于n，物理權威——物理課代表肯定地說。

我早就底氣不足了……我……等于……嗯……

怎么會是2n？是n！他拉出稿紙，熟稔地畫圖，你看，以A處于平衡時的位置為坐標原點X=0……

我有些顫抖，飛身回到座位上去翻資料——我似乎看到過這題！在哪兒？哪兒？我顫抖著翻書：《物理1+1》，《物理全解題庫》，《走進清華北大》……我緊張而又有落水人尋找救命稻草的心情，我睜大了眼——啊，啊，這兒，這兒！

我近乎范進中舉的喜悅，語無倫次：“是2n，看，書上，書上有！”

……

小心翼翼地把目光掠過名次表，努力掩飾著緊張，終于在第四名的位置上找到自己——放心了，放心了。

我只要能平平安安守住這個位置——就夠了。在激烈中尋找一份穩定，多不易呢。

子吟文學社開會，我心情挺好地去了。我們教室在五樓，文學社在底樓。一階階走過光潔的樓梯，恍然間從一個世界走向另一個世界。當我走到底樓時，驀地發現陽光好燦爛，天好藍，碧桃樹邊，玉蘭花下，有久違的歡笑嬉鬧。我瞇了瞇眼，輕輕笑了。恍然間在那里模模糊糊看到了從前的自己，哦，還有楓韻，扎著兩條短辮，快樂地打羽毛球；秋水穿著淺粉的線衫，一朵桃花似的飄著跳著。

子吟文學社又有新成員了。他們看看我，悄聲道——耶，奧班的咧，還是高三，都能來文學社？了不得……

我含笑無語。屋子里很干凈，書架上有各種新來的報刊雜志。傍晚淺紅的夕陽將一切涂成溫暖，我想，要能一直在這片溫暖靜謐中呆下去，多好！……

幾場雨落了遍地玉白的玉蘭，嬌紅的碧桃花，奶黃的迎春，雪色的櫻花。天愈加暖了，而雨也更頻了。

楓韻獲得了南京外國語學院的保送資格。我們正預備祝賀她，她竟淡淡一笑：我放棄保送。

有驚訝，有疑惑，有不解……

為什么啊。我問，你不是一直向往外國語學院么？

她嫣然一笑，暮春的櫻花飄至她肩頭：我想念北京的。

一種莫名的感動包圍著我，我擁住她，真誠地說：祝福你。

楓韻挽住我：枕書，其實我自己對做出這個決定都感到吃驚呢。一定會有人笑我傻吧？

秋水有一絲絲兒的酸溜溜：楓韻，你不要這名額，別人卻爭也爭不到！你運氣真好，卻不好好珍惜。

楓韻淺淺一笑，一臉執著。

班上三個男生在數理化競賽中獲全國一等獎，兩個保送清華，一個保送中國科技大。他們提前躋進象牙塔。

——有什么了不起的。

——就是，那么得意，不就是——清華么……

……

大家不屑一顧中，藏不住艷羨和嫉妒。

就當這是涅槃吧。我默默告訴自己。

文書打電話了，她笑吟吟地問我考哪個學校。

我……

是呀，我怎么就不敢把這兩個字吐出口？那夢魂牽繞的地方，春有柳煙，夏有荷田，秋有竹聲，冬有梅雪，有走不完的巷子，有劃不完的船兒，有唱不完的戲文，有吟不斷的詩句，我在夢中有多少次走近她身邊……

——浙大！

文書在那一頭嗔道：真是大姑娘了，說句話也不如以前爽快。浙大對我們枕書不還是簡單取得？我曉得，你心里在說北大呢！……

我微笑不語，浙大也可，北大也罷，哪兒能收容我，我便去啊。

文書興奮地：“枕書，我現在考MBA，我要把英語搞得一流，到時候揣著一大把證書，人人都搶著我，多爽氣！……好啦，姐祝你心有所屬，夢有所屬，等你的好消息哦！”

六月了，今年高考提前一個月，我們可以幸運地告別黑色七月，走進涼爽的六月。

考前放一個星期假。臨別時，大家擁在一起親熱地說話，我們要把高三一年失掉的交流補回來。

我襲一身梔子的幽芳，默默地走到操場上。

彤吾和大家在打球，夕陽把他的臉映得很天真。

我微笑著拉著楓韻和秋水的手，輕輕地喚彤吾，彤吾！

他來了，天真地笑著：是你們呀。秋水——嗯，祝你成功——嗯，祝你們都成功。

我淺淺一笑：同樣祝福你。

回家跟夢書通電話：夢書，姐先進考場啦，等我的好消息哦！

夢書的自信讓我釋然：會的！也等我的好消息哦！

……

明天，又是另一天啦，相信一切都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