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二

范麗珉

大二那年，我到青山鄉作社會實踐，許多有趣的人和事都已漸漸淡忘，唯獨對一個叫憨二的，至今我還存有極深的印象。

我第一天早上到鄉政府報到，就在大門口見到了他。４０歲左右的樣子，矮小、黑瘦、嘴巴和眼睛還有點歪斜，其形象近乎猥瑣。在一片旭日的光暈中，短短的他揮舞著一把長長的掃帚，給人一種既滑稽又可憐的感覺。

鄉政府大院一般情況下很靜，也有的時候是人來人往喧聲笑語。但憨二——我一直不愿這么放肆的稱呼一個可做自己長輩的人，可人們說從來就不知道他的姓氏和是哪里人——是絕對不會在熱鬧的場合出現的。他只是默默地、認真地做著諸如分送報紙、打掃大院內外衛生等等的工作，然后在一個露天場壩的一隅，用三個石頭支口小鍋，做一頓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飯吃了，又回到那間雜物室兼門衛值班的石棉瓦小屋。

我常常要在辦公室為鄉政府擬寫一些文字材料。正伏案間，就會感到一雙眼睛的注視。抬頭，一定是憨二默默地把報紙放在桌上后，靜靜地坐在一角的條凳上，拿眼望著我，一臉的崇拜羨慕之情。見我望他，他就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把桌上散放著的香煙收攏讓他抽，他更是誠惶誠恐一副感恩的樣子。冬日手僵，放下筆正要搓搓手哈口氣，他就會變戲法似地從懷里掏出一個熱烘烘香噴噴的烤紅薯或是烤洋芋遞給我，我便絲毫不忌諱這食物的干凈與否就大口地吞吃起來。他在一旁就露出父親對兒子般的那種慈祥溫暖的微笑，讓我覺得他就是電影《巴黎圣母院》里的敲鐘人，丑陋的外表下，是一顆金子般純真善良的心。

日子悠悠地流淌著。在我即將離開鄉政府的頭幾天發生了一件事，使人們習慣漠視其存在的憨二一下子成了被關注的人物。我是隨王副鄉長下村兩天回來后，去食堂吃早餐時從胖嫂的口中知道事情原委的——在政府大院右側的露天場壩也就是憨二做飯的旁邊，堆放著鄉政府準備遷建辦公樓的一大堆鋼筋。當地民風純樸，鄉干們不必擔心被盜。可是大前天天剎黑時，來了兩個伙子動手就往手扶拖拉機上搬鋼筋，被憨二撞見，憨二就不讓拉。高個子伙子說我是趙鄉長的侄子，是鄉長讓拉的。矮個子伙子在一旁不耐煩，說這關你屁事，你跟我滾一邊去。可憨二說不關我屁事我也要管，這是蓋大樓的鋼筋。你們住手，等我去問問趙鄉長再拉也不遲。伙子們不聽繼續搬。憨二就上前攔，就被高個伙子提著他的后衣領一下丟在了地上。臉上出了血手掌破了皮的憨二還是爬起來張開手臂護住鋼筋，且眼睛血紅一副要拼命的樣子，兩個伙子只好罵罵咧咧地開著車走了……

直到昨天，人們才發覺大院里的垃圾遍地、廁所臟得不能進人，才忽然想起憨二。一打聽，才知道趙鄉長說憨二找到了他的親人，讓他走了。本來憨二就是在街頭流浪時被鄉長領來收留在鄉政府并發給他一點小工工資的，人們當然就不好再追問鄉長憨二的去向。有目擊者說，憨二是提著他那床破棉絮和小鐵鍋走的，一步一回頭，臉上寫滿了不舍和感傷。

至今我仍然懷念憨二，特別是在喟嘆人情淡漠世風日下的時候。我默默祝福那條猥瑣卻善良、卑微卻倔強的生命，能夠長久地、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