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琴
小時侯,母親常常就著昏黃的煤油燈為我納布鞋。母親納的布鞋就像工藝品:有枚紅的燈芯絨鞋面上舞著一對黑蝴蝶的,有典雅的英格蘭格子的,也有閃光的黑金絲絨上綻放著粉紅梅瓣的……一雙趕著一雙,母親似乎著了魔似的,總歇不了手。
我最煩母親要我試鞋了。每納好一只,她就命我換上,走給她看。她把煤油燈移到我腳邊,勾著腰,微瞇著眼,湊近燈反復端詳。有時嫌鞋頭不夠漂亮,還硬要我在墻上踢一踢(據說可以踢得正一點)。我被纏得不耐煩,就對著墻狠命幾腳,直踢得腳趾生疼。母親就立刻陰了臉,混罵幾句,掉過頭又忙乎去了。
后來,外出讀書,與母親呆在一起的機會就越來越少。每逢節假日,母親總能變戲法似的拎出一雙或數雙精美絕倫的布鞋來,耐著性子要我試。實話說,那時的我早已對布鞋失去了最后一絲熱情,到了厭倦甚至憎惡的程度。因為,在高貴的皮鞋面前,再美麗的布鞋充其量也不過是一個濃妝艷抹的村姑罷了。
我是班上第三個穿上皮鞋的。為此,母親冒著鵝毛大雪,趕了幾十里山路到鎮上賣掉了四個新鮮的豬蹄膀。當母親呵著白氣,撣了撣身上的飛雪,又麻利地從背簍底扯出一雙棕紅色的皮棉鞋時,我激動地了撲過去,把它們緊緊地緊緊地抱在懷里。
穿上了新鞋,我驕傲地向母親宣布:不必再操心為我納鞋了。母親的笑容一下子凝住了,嘴巴動了動,滾到舌尖的話又被她強咽了下去。她的眉頭微微地皺著,仿佛吞下去的全是苦澀。可是那個冬天我是快樂的,我穿著棕紅色皮鞋從雪地里輕盈地走過,像天使在飛翔。
寒假里,母親又喜滋滋地拎出兩雙布鞋來,一雙絳紫的平絨鞋幫上繡了一兜蔥綠的蘭草,一雙海藍的平紋棉布上綻放著一枝紅梅。精美的做工,流行的樣式,亮麗的顏色,要在平時,我一定會歡呼起來。可是那一次,我一定是昏了頭,竟然沒有正眼瞧上一眼,就沖母親說:“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我不要!”
母親果然不再做布鞋了,不料,她又狂熱地迷上了織毛衣。起初,她笨手笨腳,不是漏了針,就是忘了添針或減針,絞錯了花,一大截一大截地拆掉,更是常事。可是,沒隔多久,母親給我織的一件谷黃色的毛衣,讓我在春天的校園里出盡了風頭。
母親漸漸成長為一流的織衣高手。她一件接一件地給我織毛衣:粉紅的開衫,淡紫的套頭衫,玫瑰紅的高領衫……不知羨煞了多少人。記憶中最深刻的是一件火紅的馬海毛蝙蝠衫,毛茸茸的,走在風中,像一輪冬日的太陽。有趣的是,竟然有人比我更喜愛它,趁我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地把它帶走了。
我永遠無法忘懷的,是母親聽到這個消息時那燦燦一笑,笑容中有微微的失落,更多的卻是掩飾不住的炫耀。
似乎一轉眼母親就老了,就算戴著眼鏡也無法替我納布鞋、織毛衣了。去年,我托人給她捎去我為她織的第一件毛背心,深藍色,開衫。等后來回家一看,才知道她穿著又細又長,倒不如說更像一條西裝裙。我要拆了重織,母親卻堅執不肯,遇到知己人,便抖出來,又是一番感慨。
與朋友閑聊,無意間談起一種純手工被面,一邊講一邊嘖嘖贊嘆。這時,一直默默地坐在一旁的母親突然插進話來:“真不巧。早幾年說,我還可以給你做一床呢!”說完,一陣嘆息。
我急忙別過臉,我實在不愿我年邁的母親看見,我淚流滿面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