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漸漸大了，而父親漸漸老了

張　融

總想寫一些感天動地的東西，為我的父親。可他太平凡、太平庸，以至于到現(xiàn)在，還沒能收集到關(guān)于他的一丁點兒我所想像的大氣的素材，沒有；有的只是一些在我眼里再平淡不過的雞毛小事。在我的記憶里，父親沒有留下讓我一生都揮不去的種種大感動、大恩惠，或是大影響，我想是我不善發(fā)掘，還沒找到。作為他的兒子，我身在這情感糾葛的漩渦里，自然沉迷。再等等吧，我想，我一定會找到的！總有一天，我會讓這份愛永恒。

然而，父親漸漸老了。

而且，我漸漸大了。

我很少能有時間和他在一起，不同的人生見地讓我們真的陌如隔世，極其困難的交流讓我們越來越遠。我要等的大素材不但沒來，就連那些雞毛小事，也一件件從我的記憶里丟落了。

我才真正體會到：我的父親，連同我，都是這個世界上極平凡的人，不會有什么大素材，更不會有什么大發(fā)現(xiàn)。時間如同秋風(fēng)，會把流逝了的、正在流逝的以及將要流逝的一切，像落葉一般卷走，一年年，一代代。這極其平凡卻又無限博大的情感，只留存在他和我的心里，總會有一天，隨著我的消失，就什么也沒有了。

我想哭。盡管我因這樸素自私而又平凡博大的情感而驕傲，但我知道，這一切都將會隨著我歸于大地而消失。這一生中的某一天，我想我會大哭，不為父親，哭我孤獨的開始，哭我也會在某一天把父親的這些東西丟棄，永遠地丟棄。

父親漸漸老了，我知道不能再等了。就幼稚吧，就膚淺吧。我并非為健在的父親立傳，只是描述一番糾纏于我們之間這段真真切切的情感，同時也蒼白地向他表露我這個不肖子對他的愛。

父親屬蛇，在他第二個本命年的頭年臘月有了我。我屬龍，算命的說，我克他。

父親幼時的事，我無緣親見，只能在祖母或是姑母斷斷續(xù)續(xù)的回憶中知道一些。憑著那些不連貫的亦真亦假的片斷，我斷定父親那時一定很苦。而且斷定，他的苦不僅僅因為一天之中扛完了四卡車水泥而累得留下癆病，不僅僅因為幾天沒飯吃還要挨貧農(nóng)子弟的打，不僅僅因為自己的日子過不去還要幫扶兩個弟弟成家。從父親深鎖的眉頭和凄淡的眼神里，我打小便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感覺他要哭，但我從沒見過他哭。等我大點兒了，又發(fā)現(xiàn)這里面有著復(fù)雜的捉摸不定的東西：落寞、失望、希冀、痛苦、興奮，似乎一切描寫心理的詞都可以用進去，而且都會很貼切。

記得我小的時候，父親還會笑。當(dāng)我或是弟弟做出些令他滿意的事之后，父親扭頭笑得很開心。他會把自己的笑傳遞給母親，然后和藹地夸我們一番。現(xiàn)在想來，那時父親是幸福的，日子雖窮，但他的家已經(jīng)生了根、發(fā)了芽了，自己兒子的長大，便是他所有辛苦努力的結(jié)果。父親對我期望值很大，每當(dāng)我看到父親對著別的男人夸獎我時，那種得意就像他做了官似的。他覺得我是他的財產(chǎn)，我的長大，就是他財富的膨脹。這雖然太過自私，但我卻因這自私的愛而體驗了兒時無盡的幸福。那時我不知道父親給我人生中注入了他的抱負，但我做得很好。后來，后來隨著我的所謂成熟，我們開始有了沖突，而且隔閡越來越深。從父親那痛楚的表情中，我明白我遠離了他的期望，他對我失望了。

這種痛創(chuàng)是無法彌補的，代溝一旦形成，便再也無法彌合。于是我背對著溝那邊父親開始渾濁的雙眼，朝著黑暗一步步走去，每一步，都踩著父親的心，鏗然有聲；每一步，都踩著父親的心，豁然有痕。

爛漫的小學(xué)上完，我一下子變得沉郁了。我過早地懂得了自己的身價，我的背景是蒼白的，就像伏天曬皺的土地；抑或是黑的，就像灶房被煙火熏燎過的房頂。我家太窮了。這不怪父親，父親何嘗不是咬緊牙關(guān)在打拼，在下流人群中掙扎。可那是無濟于事的。那時很多人已經(jīng)通過各種途徑纏了一腰人民幣，儼然一個個財主了。在這當(dāng)兒，父親顯然招架不住了，憑力氣吃飯，只能勉強不死。可看著老婆孩子穿破衣、吃白水飯，父親身心都垮了。他開始嗟嘆，開始埋怨，開始大發(fā)他本來就暴躁的脾氣。我懂得這一切，父親也是一條漢子，雖然他沒多大本事，但那不是他的錯。

我知道父親是個硬漢，在他十來歲那個惶恐的年代里，他一個單薄的放羊娃子，就敢當(dāng)眾把高他兩頭的革命干將摔個半死。他十九歲結(jié)婚，新房是隔出來的半間馬棚。可沒過一年，他只身鬧騰著在老院子里，在祖父釘釘?shù)男鬃酉拢采w起了五間土瓦房。并且操持著在新房領(lǐng)進了兩個弟媳婦，雖然二叔后來比他富有很多。可他作為大哥，是了不起的。祖父什么也沒留給他，而且在分家那晚，他又挨了打。這以后，他全力養(yǎng)活著我們，同時顧全著祖父（祖父那時病已不治，大多時間都在醫(yī)院）。記得祖父去世前那幾天，他四天四夜未合一眼，半步不離。祖父到終沒給他一個好眼，可他仍舊做著自己應(yīng)做的事，一絲不漏。

上了初中后，因為衣著的對比和一些學(xué)痞的欺凌，我的性格發(fā)生了很大轉(zhuǎn)變，變得沉郁、自卑，更重要的是，我開始逃學(xué)。父親于是對我大發(fā)脾氣，責(zé)罵甚至責(zé)打，但這并不能改變我當(dāng)時異變的性情。這是我悖逆的開始，我不再就范于父親的拳腳。所幸我的成績一直很好，這讓我考進了縣城最好的一中。在母親的嘮叨中，父親幫我捆好了鋪蓋卷兒，將我送進了一中的大門，以延續(xù)尚不曾灰滅的希冀。

之后我受到了除了語文老師之外所有人的排斥，因為我思維的異常。我過著寵辱各半的日子，三年中父親找過我兩次，高一時在操場，父親聽到我的許多壞消息趕來，我們憤然相對，我大聲辯解并且恨恨地轉(zhuǎn)身，父親愴然地走了。后來三弟由于鼻出血住進了縣醫(yī)院，那天我們正在測試，父親裹著一件裰滿各色補丁的大棉襖，大聲呼著我的小名，推開了教室門，因為供我上學(xué)的那輛自行車在醫(yī)院丟了，考場一片嘩然。我茫然起身，大聲對老師和同學(xué)們宣布“他是我父親”，便直接出了教室。這是我至今引以為豪的一幕，對于家庭的貧窮，我是很自卑，但我內(nèi)心深處，依然對我襤褸的父親充滿了感激，我愛我父親。

很快我面臨了有生第一次最大的失敗：我高考落榜了，這讓我翻然醒悟，我知道了我的價值，我的所來及所往，我在痛苦中看清了我的人生。我要復(fù)讀，但一切都太晚了。

父親早對我絕了望，這是必然的。在我少年懵懂的那些日子里，我已經(jīng)遠離了父親。我們已經(jīng)很難交流。我從家趕到父親打工的宿舍，各種復(fù)雜的心情充斥著我，像一只汽球一般脆弱。我與父親的對話至今在我腦中嗡嗡作響。

“你來了？你來做啥？”父親問。

“我——我想……”

“來找事做？你大姑已經(jīng)給你找了個工作，明天你就去吧！”

“我……”

我的氣癟了。

蒙蔽真理的魔鬼讓我在父親面前產(chǎn)生了莫名的強烈的自尊，讓我一句話也沒說出口，我把自己含在口中的命運硬生生咽了下去，至今梗在胸口。我匍匐了十三年的讀書生涯從此結(jié)束，我的人生一下子真的沉淪到了不復(fù)的境地。

這之后我使盡渾身解數(shù)，埋頭掙扎，至今一事無成，租住在城市一隅又黑又破的小屋里，每晚都要失眠，不停地咀嚼著這些年來的種種苦楚，看著身邊憔悴的妻子，想著天亮以后衣食的著落，每每讓我愴然淚下。

結(jié)婚時由于窮，更因為父母與妻子價值觀的不同，雙方埋伏了許多不滿和怨恨，父母的過分儉省讓妻子在娘家倍受寒磣，婚后剛半月，矛盾終于引發(fā)了令我窒息的沖突。傷害即此彌深，至今兩年，雙方互不諒解。于是我也不再回家，與父母中斷了交流，甚至，為了一些債務(wù)問題，父親竟要與我斷絕父子關(guān)系，并讓我寫下了保證……

日子在油鍋里一天天痛楚地煎熬著……

我大了，父親老了。

我并不怨恨我的父親，我知道他的痛苦不比我少，他失去了他的希望，并逝去了他的青春，他為之奮斗的家庭破碎了，他為之驕傲的兒子背叛了他，他的人生已經(jīng)一無所是了。這比起我的痛苦，又何止千萬倍！

我只是一味地傷感。父親生養(yǎng)了我，而我卻是將來要埋葬他的人。每每懷念幼時那些幸福的日子，每每看見父親駝了的背從我眼前晃過，每每感覺他那渾濁的眼睛滿含著眼淚，澀澀的像熬了又熬的一罐苦茶，在我心里不停地沸騰、沸騰，一直到熬干的那一刻。

我的父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