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飲江湖

凌之鶴

大雪飄飛的日子，我撇下手頭的俗務，走出書齋，舍了那一爐春意盎然的炭火，只身頂風冒雪，到曠野中漫步。并非佯裝浪漫，只是為了放松一下心情。“北風其涼，雨雪其雩；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如是思量時，恰好路上邂逅一個熟人，以為他也是于冰雪情有獨鐘，心頭便有一種知己的快感，遂結伴而行。殊不料，此君言談僅限于天氣寒暖、家長里短之俗類，乃分道獨行。

踏雪尋梅是一種理想。我知道，那一樹古典的紅梅，也許只能在唐詩宋詞中寂寞地燃燒。雪中獨行，走了一程之后，便有一種大俠的感覺慢慢地浮上心頭，仿佛少年時代的夢想即將成為現實。但那種感覺不是困守草料場的林沖的落魄傷感無奈，也不是寶二爺返璞樸歸真踏雪絕然離去的頓悟；但有一點點王子猷雪夜訪友的趣味，所謂趁興而來，興盡即返。人生一場，大約也有如是的禪機？

在雪地上走了多久也不知道，居然就走到了老家的村口。在一棵蕭索的柳樹面前，我停了下來。這棵柳樹似乎是村莊和城市之間的一個界樁，少年時代，我常在此樹下眺望遙遠的城市，想像城中的繁華壯景。現在站在落滿積雪的柳樹下，想起《詩經》中“昔我往矣，黍稷方華。今我來思，雨雪載涂”（《出車》）；“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時，雨雪霏霏”（《采薇》）的句子，竟有一種今古同夢的恍惚感。當年，那闊別故園的征人歸來時，是怎樣一種情懷呢？故園近在咫尺，而我卻不是那個歸人。我更像一個過客，這使我感覺有些難堪。我伸手接住一片暖雪，那不是上帝寫給我的書信，我不是那個快樂的外國詩人。當雪花融化成一滴清水，我深感這雪花的旅程何其艱苦！這些小小的空降兵，當它們自九天飄落時，是否有席片那么大？

雪仍在紛紛揚揚地下著。當暮色來臨之際，我終于兩手空空地踏上了回城的路。在城邊，我敲開一家飯館虛掩的門，沽酒買肉。回到家中，撥旺爐火，將那牛肉和辣子花椒黃酒粉條一并雜熬，然后斟酒獨飲。雖無紅酥手陪飲，也不聞鼓瑟吹笙，但醇酒的滋味卻不會因此稍減。平素應酬，三五兩白酒下肚，猶可談笑風生，不料一人舉杯，一二兩酒后便覺微醺。微酣之時，思緒活躍，何妨遐想！不必矯情，也無須顧慮，但憑思想信馬由韁。回憶便像一把溫柔的刀，慢慢地切入結繭的往事深處。想到最初的理想，已如雪花飄零，仿佛昨夜一場寂寞的淚；想起一段不咸不淡、哀而不傷的初戀和那場萍水相逢卻又一見傾情的艷遇，便有明月當空、清風襲人的感傷。又想到獨釣寒江雪的老翁，是否釣起了一江春水或三兩朵桃花；想到魏晉時代那一片青青竹林中的七賢，想起天子呼來不上船的酒客詩仙，恨不能同游同飲！此時已喝得酡顏赤耳紅眼，意猶未盡，再飲一杯。終于有淚涌上來，一種欲說還休的愁緒，但還是被酒性壓了下去。那一刻，我是相信酒是一位風情萬千的紅顏知己，可媚，可狂，可嗔，可寄托思想。我就被這位善解人意的酒娘牽著，一直向前，走向不可知的境界……

半醉半醒間，忽聞手機狂響。電話那邊，有三五個朋友相邀到ＫＴＶ唱歌。我婉言拒絕，繼續欣然獨飲，直至大醉而休。

獨飲江湖，想起一個古老的典故，相濡以沫，相忘于江湖。我是不是可以獨白：獨飲江湖，相知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