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尖
我的識字課本是我父母鎖在抽屜里的,壓在一大盒毛主席像下的一本書。父親有一次多少帶點慌亂地把它塞入抽屜最深處的樣子令我極為好奇,終于叫我趁著家里沒人的時候拿出來翻了一下。這是一本深綠色的小冊子,右上角印著一個小孩胚胎圖案,我當時大約模糊而激動地意識到了這是一本神秘的書,所以迅速地把它放回了原處,并把這個大好消息立刻告訴了姐姐。
第二天,我們又打開了抽屜。姐姐在讀了幾行字后,馬上飛紅了臉,她說這本書的題目是“生育手冊”,說真沒想到爸爸媽媽會有這種書。從此,在父母下班前,姐姐下課后的時間差里,我們隔三差五地拿出那本“生育手冊”看,我明白了諸如小孩是樹上長出來的說法純屬謊言,明白了為什么父母不能跟我們解釋“我們從哪里來”。而同時,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識字的好處和重要性。和鄰居的小孩一起玩,我可以把墻上的標語連蒙帶猜地讀給他們聽;和父母一起坐公共汽車,我告訴他們“體育場”這個站名里有兩個字我認識,讓他們驚喜不已地以為我智力超常;但是我也受到姐姐的知識封鎖,在關鍵的圖片解說上,她常常含糊其辭地說這個我不需要知道,這讓我覺得有必要自力更生。如此大概過了一兩個月,我和姐姐基本看完了大半本“生育手冊”,如果不是姐姐的語文老師警惕性高,我想我們一定可以讀完整本手冊。
事情是這樣的:姐姐的語文期中考試卷里,有一道題是用“宮”來組詞,姐姐沒有寫她在課堂上學過的“宮殿”這個詞,她組了個“子宮”。第二天,媽媽就被傳呼到學校去了。當天晚上,嚇壞了的姐姐就把什么都招了,而我從此就再也沒有見過那本“生育手冊”。之后一段時間,父母似乎意識到了他們的失職,給我們頗買了幾本兒童讀物,但是那些讀物對當時的我而言,真的是太簡單了;而那些童話故事所具有的陽光燦爛的質(zhì)地莫名地讓我喪失了幽暗的識字激情。我對小熊小狗小白兔的故事一直并不怎么感興趣,有一兩個星期,我在家里到處尋找那本深綠封面的小冊子,終不果。
后來,長大以后,跟一些幼時朋友說起小時候的蒙學讀物,一個同學說他是在居委會開的一家小雜貨店里長大的,店里就他母親一個人,所以他日日夜夜混在那里。那時雜貨店經(jīng)常有人來賒東西,他媽媽會把這些人的名字登記在一本工作手冊上,他說他最早認的字就是這些人的名字和他們賒欠的貨物。說他讀小學的時候老拿這些人的名字造句寫作文,諸如“李曉又來買了一斤鹽”;他還記得有一次作文寫了個“記我的鄰居王發(fā)強”,寫得太好,被老師在課堂上讀了出來,沒料到,有人及時通報了比他高兩個年級的王發(fā)強的兒子,當天下午,他被狠狠揍了一頓,并不得不把自己父親的名字沿街寫在墻上以謝罪。不過,他對名字的興趣后來在他的化學研究上,改頭換面地變成了對未知元素的激情。他說在70年代,物質(zhì)還相當匱乏,他堂哥的識字課本就是他伯父給裝訂起來的一大冊香煙殼和火柴盒圖片,后來他表哥很早就抽上了煙,初中一畢業(yè)就進了一家卷煙廠工作,現(xiàn)在還老說他這一生是讓他爹的那些香煙殼給耽誤的。另一個朋友因此也說起她的識字課本是鄰居家孩子扔掉的一本二年級語文書,撕破的封面讓她奶奶用針給縫了起來,“語”字的“言”字旁讓她奶奶給縫沒了,所以她后來看見“吾”這個字就有無言而“語”的困擾。
當然,朋友中也有從小看童話故事長大的,更多的則是念著“我愛北京天安門”懂事的(雖然其中不少人后來選擇了去建設美利堅合眾國);而那些從高爾基的“人生三部曲”的小人書里培養(yǎng)了理想的人已大多被生活打敗了。我們在童蒙時代所聽到的聲音并不一定會回響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們在童年所識得的那些字后來也大都被收編進正規(guī)的語法。只是如今,有時候在書店里,看到那些無限斑斕無限豐富的幼兒讀物,看到里面大同小異的童話和神話故事,總讓人悵惘地感到,這種豐富其實也單調(diào),也貧血。而我們那個逝去的明顯匱乏的童年則在一個物質(zhì)極大豐富的歲月里顯得有聲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