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學望
1962年的時候周明老師的哥哥周海從上海給他來了一封信。
周明當時在縣中教書,見了信很是興奮。哥哥從來不與他通信,倒不是弟兄關系不好而是特好,只因哥哥不識字,寫信讀信都得求人,這就干脆不寫了。每當想到這些周明就感到內疚,對不起哥哥。周明家里很窮,地地道道的三代貧農,父母死得早,就留下他弟兄。為了弟弟能讀書,哥哥很小就去了上海謀生,進了一家工廠。弟弟就寄養在舅舅家里。硬是哥哥的血汗錢把弟弟供到大專畢業,成了吃國家飯的人民教師。周明真是對哥哥感恩戴德。
從不來信的哥哥寄來一信,必有大事。周明回到宿舍展開信一看,真的不出所料。該怎么給他回信呢?說謊話嗎?對不起哥哥,將來必被哥嫂臭罵,甚至兄弟反目,這是他不愿意做的;說實話嗎?萬一出了問題我就吃不了兜著走,自己要倒楣。他想了又想還是說實話。哥哥過去能為他犧牲一切,那如今更不會出賣他,況且我都是為他著想,為他們一家好。
原來哥哥一家要接受單位的“調整”,“充實”到基層回農村老家重新做農民,哪里來還到哪里去。單位里向工人們宣傳農村耕田有拖拉機,插秧有栽秧機,收割有收割機,生活比城里好。他哥哥將信將疑,對接受不接受“調整”在徘徊中,為此特寫一封信向弟弟了解家鄉的情況。周明拿起筆將家鄉的實情原原本本地告訴哥哥,說前年生產隊里餓死了十口人,逃荒去安徽的姑娘就在當地嫁了人不愿回來了,現在莊上有不少孩子冬天還穿不上棉褲……他詳詳細細寫了信,唯恐寄丟,用掛號寄了出去,在信的末尾特別關照哥哥只能自己知道,不可外傳,還囑咐哥哥千萬千萬不要回來。周明松了一口氣,覺得還了哥哥一次人情債。
一個月過去了,學校黨支部和校長一起找周明談話,問他最近做了些什么,要他老老實實交代。周明傻了眼,莫名其妙,回答不出所以。周明被停了職,接受全體教職工的嚴厲批判。在批判會上他這才知道寫給哥哥的信不知為什么已落在學校領導的手里,額頭上的冷汗不由自主地往下滴。他已不可寬恕地犯下了滔天大罪。
老師們批判的火力是猛烈的。
他眼里的一切都是黑的。他戴著有色眼鏡看當今,他的禍心已暴露無疑。他寫給他哥哥的信絕非偶然,是他蓄謀已久的必然,我們必須予以正視,不可掉以輕心……一個個義憤填膺,一個個怒發沖冠,一個個仇深似海。
周明站不穩了,要不是旁邊有兩個人看守著他早已倒了下去。他不明白這些同志記憶力如此之好。只是早時說的一些玩笑話,有很多他都不記得了,他們都記得一清二楚,再說,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他更不明白寫給哥哥的信怎么落到領導手里。他恨自己太呆太傻,太信任別人,未記住古訓:逢人只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唉!真是早知今日,悔不當初。
最后的處理結果出來了,虧得他是三代貧農才沒被開除,只是“發配”回家鄉單班小學教書,參加生產隊勞動,接受監督,以觀后效。
他回家以后變得木訥了,什么人跟他說話他都回說好好。他再不敢跟任何人說什么了。
多年不見的哥哥聽說弟弟為他出事了,特地從上海回來看他,他只跟哥哥說好好。哥哥告訴他,我不識字找別人看,結果一下子傳遍了全廠,弄得一片議論,后來廠領導就把那信收回去了。我也沒想到會是這樣。周明對這些話聽也不聽,只是說好好。
一天生產隊里—個貧農光棍對周老師說你老婆不要你了。他回答好好。光棍又說我去跟你老婆睡覺。他也回答好好。
從此周明成了人人皆知的“好好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