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永遠在一起

馬紅娟

東南亞

那年，我落榜了，隨著人群我漂流到了縣城的一個以復讀生聞名的學校里。這里少了些城市的喧鬧，多了許多冷清和渾濁的土氣。當我兩手空空，低著頭走進教室時，沒有一個人看我一一這里海一個人都有著相似的經歷，有的甚至不止一次。

穿過茫茫題海，我來到一個靠窗戶的角落，后來語文老師稱這里為”東南亞”———一個不引人注意的地方。

東南亞范圍很小．其實只包括我們后面三排，我與太平洋臨近，外面是海一樣蔚藍的天空，和偶爾飛過的小鳥。

最開始讓我們東南亞團結在一起的是一次收團費。還沒等輪到我們就冒出一個聲音”東南亞包在我身上，”我下意識地回了一下頭。

就這么一個反常的舉動迎來了那個從未遇到過的目光．黝黝的皮膚，黑黑的明亮而深邃的眼睛，真切而純真的笑容。正是這目光影響了

工整的化學試卷

班主任在班上大發雷霆”你們不想學就算了，自己對自己都不負責任誰還會對你們負責任，”指著我們亂七八槽的試卷，老師氣得滿臉通紅。這是所有復讀生的幾大怪癖之一，不管學校的政策，不服班主任的訓話，不做老師發的試卷。連我也只是在幾個十來分的大題后草草地寫了幾筆，給了個答案，像領導的批文一樣交了上去。我覺得對于我們這批第一次高考已過了國家重點線的人來說，那些陳年老題也只配給個答案。“你們看看別人的試卷，難道人家跟你們不一樣嗎，”老師抖著一份試卷。我掃了一眼卷面。整整齊齊，清清爽爽，幾乎無可挑剔——那是我在原來學校的作風。這應該是一份女生的試卷，上面卻寫著男生似的名字．黃新禮。

突然一股悲涼的傷感滑過心頭，看看自己這幾個月來學到了什么呢，難道你還要讓自己的青春蹉跎而過嗎，

可剛剛建立起來的一點信念又遇到了得意的對手。是一次作文．以風箏為題的想像作文。老師只看上了兩篇，一篇是我們班公認的才女的文章，一篇又是那個黃新禮。樸素的行文，沒有任何牽強附會的痕跡，我讀到了一個流浪兒不滅的信念和理想。的確，說的就是我們啊，一個個飄在異域他鄉的風箏，不同的是，他的那根掌握自己命運的線還緊緊攥在自己手中。這是怎樣的一個人，有著怎樣沉穩的性格和堅韌的外表。我開始認真地審視了一下全班．一個值得我注意的人，應該屬于平時毫不張揚、默默苦干的類型。

樓梯口的大男孩

對于從未住過校的我和另一個伙伴來說，在學校吃飯是最令人頭疼的事—一盡管我倆還共吃一碗飯，可速度還是跟不上上課的鈴聲。所以，每次我們氣喘吁吁地爬到教室時，都可以看到講臺上的班主任。還有東南亞后排的那個黑眼睛大男孩。我敏感地覺得他的目光里總是隱藏著什么。坐在教室里我漫不經心地看著剛剛發下來的數學試卷，僅僅一個小時就做完的滿分試卷讓我感到有些心虛。”這次考試只有兩個同學得滿分黃新禮和——”我又聽到了那個名字。哈哈，終于離這個名字不遠了。我已漸漸適應了這里的生活。每天可以趕在班主任之前來到教室。當然，每次都可以見到摟梯口的那個黑眼睛男孩。我慢慢注意到天冷的時候他喜歡穿一件棕黃色格子外套，天熱了就只穿一件藍色襯衫，袖子卷得高高的，露出健康的膚色。他喜歡在他們那群男生中大聲地講話，開懷地大笑，喜歡把紙團當足球踢。他全身透著一種放蕩不羈．很像我們原來校門口的小混混。

大家又在傳閱黃新禮的作文，我是最后一個拿到的人。當我拿著作文慢慢從樓梯口上來時，隨便抓住了一個男生問道：“誰是黃新禮？”他立刻沖著那群正在拼搶紙團的男生大叫．“黃新禮，有人找，”于是，我生命中第一次戲劇性的故事發生了。那個黑眼睛男生帶著狡黠的笑容從人群中跑出來，松松垮垮地立在我面前，溫柔地笑著。我腦海中無數個問號差點告訴他我是多么的驚訝。可對于我這個身經百戰的人來說，不至于表現得太過難堪。我略帶嘲笑地揚著作文問他“你不會是抄的吧？”你說呢，“我懵了。

他繼續玩著他們的游戲，但我聽得出他的笑聲中無意識地帶上了一些得意。

東南亞的團費，樓梯口的黑眼睛，大聲喧嘩的鄉音，整齊清爽的試卷，文采飛揚的作文，和黃新禮，一個是街上的混混，一個也算是心目中的偶像，我實在無法把它們聯系在一起。

都是你的錯

第二個學期伊始我們就面臨著東南亞的解體。縣城中學的制度很殘忍——按分數的高低挑位子。我以668的高分第二個走進教室，挑了一個靠窗戶邊的前排的位子。他也沒隔幾個同學就走進來，想都沒想地坐在我身后，小心地說”我坐你后面好嗎，“我沒敢說話，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可心卻莫名地跳起來，仿佛恐懼著什么的到來似的，怕自己會語無倫次。

當全班同學都挑好位子后我才敢回頭看了一下，后排黑壓壓的一片，再也找不到他的影子。我的心突然涼了下來，還有一些隱隱的痛。我與東南亞徹底地隔絕了。

寫一份座次表給老師是我的職責。我畫好了表格，讓大家依次傳下去填寫自己的名字。

一天過去了，表格仍未見蹤影。一個課間，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徑直走到東南亞，問他·”表格是不是在你這兒?”他又狡黠地笑著，似乎在等著我的責問，然后毫不猶豫地掀開屜子，從里面摸出那張表格：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名字，只空著他的那一格。我抬頭看著他，分明讀出了他眼中的憂郁。果然，他又從兜里抽出一張紙，我慌忙捏在手里，說了聲謝謝，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是一首李清照的《武陵春》，最后還加了一句：都是你的錯。

我敏感地覺察到這意味著什么．于是，匆忙回了一首，卻改成了”月隱風息人已靜起坐登高樓世事緣遷漸漸休勸君莫言愁遙知云漢相期遠可比清夢幽只是眼前步云者莫望斷天涯路”。

他顯然沒有讀懂我的意思，于是，故事就這樣真正地發生了，每當我晨跑時可以遇見逆著跑道前進的他，等到我們相遇后便一起跑到終點，早上經過樓梯口時，總能隨著臺階的一級級的上升，慢慢地看到一個身穿藍色襯衫，斜靠在天臺柱子上的男生，用那雙黑黑的深邃的眼睛和溫柔的笑容迎接我，然后紳士般地從襯衫口袋里掏出方方正正的一張紙，上面寫著他自己的人生哲理。天氣好的時候，他也會踢他們的”足球”，他就會把紙片夾在手中或干脆銜在口里，等著我的出現。于是，我讀到了以前從未聽說過的外面的世界．我終于弄懂了這個外表或放蕩不羈，或孩子般頑皮，內心或坦蕩執著或深沉堅韌的大男生。可直到那天我才明白，他其實早已住進了我心里。

在歐美與東南亞之間游蕩

我雖然移居到了歐美，可每到自習課，他總會跋山涉水從東南亞換位到前排來。開始時一副認真聽課的樣子，后來便有意無意地跟我講話。這無疑引來了周圍同學的不滿。于是我開始拒絕搭理他，他也只好回到老家。可當我還未來得及松口氣時他又回來了。這次不是跟我，而是和旁邊的一個女生大侃特侃起來。前一天夢見的那個背影竟然在和別的女生談笑風生，這是我受到的一種何等的侮辱，我一次次地告誡自己這與我沒關系，他不是我的什么人。可晚上回去竟一個人躲在蚊帳里哭起來。

冷戰后第三天的早自習，當他們又開始聊起來時我終于忍不住拍案而起，沖他道”黃新禮，你要是上課再講話就不要怪我不客氣!”我從未想過自己會發這么大的火，從周圍同學詫異的眼神中我知道了自己的失態。可他卻一副怪怪的，有些得勝將軍的樣子，悻悻地轉過身去，不再跟任何人講話。我覺得自己失去了一切。

放棄吧，我勸自己，最多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可他畢竟是我在這個深深的沙灘里打撈上來的一塊寶貝啊。我仿佛失去了最心愛的東西一樣無助。于是，省了一頓早飯，我提前來到教室，卻又在樓梯口遇見了他。仿佛什么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他依然那樣地立在那里，等我走近了，慢慢地遞給我四張紙片，抱歉地說：“我實在勸服不了自己早上不去跑步，你也要來啊。”那一刻，一縷陽光從天邊照過來，我覺得整個人都快被它熔化了。

后來一切靜如止水。早上跑道上的相遇、樓梯口的小紙片成了我每天生活里的一道美味甜心，溫暖了我整個的復讀生活。

再有的就是每周半天的假期，我會抽出一點時間聽他講他的生活、他的理想、他的心愿。真的是習慣了他的鄉音、他看我的眼神和他身上透著的陽光氣息。我也漸漸了解了他的一切。

我們像是長跑比賽時前后趕上的兩名隊員，一路講著自己的人生，一路領略著路邊的風景，相互鼓勵著，向著終點一步步邁進。有時真的感謝上帝，給了我這樣的一個機會，讓我在本已錯位的路上沒有錯過人生中最美麗的風景。

我在志愿表上填上了離他那所名牌大學不遠的學校。既然上帝安排了我們相遇，就一定有他的理由，我也愿意拿自己的前途賭一把。如果上了，我們永遠在一起，如果沒有，這也是一種緣分。

不能永遠在一起

我怎么也不會想到在大學里的第一次見面會是這樣的情景，心目中一直堅強的他突然面色憔悴地躺在了病床上——竟然在開學的前一天困急性闌尾炎住院。我突然覺得什么東西向我壓了過來。也許這也是上帝的安排。在陌生的城市里，自以為十分堅強的我第一次有了萬分無助的不祥之感，當我準備好要留下來照看他時，他朋友出現了，而我則頓時失去了在家鄉時那種特有的光環，一下子變得平常而渺小。

也許是內心不安分的因子注定了我將”孤獨一生”。他不在的日子里，我緊鑼密鼓地安排著自己的生活軌道。從軍訓時的副排長到學生會的副部長、部長到主席團的副主席，再加上黨支部的支委。大學里的社團活動五花八門，我的學生工作業績也逐步高漲。我幾乎沒有業余時間來處理自己的私人事情，老同學或朋友的應酬，能放的我都放了，包括他，

大學時間匆匆而過，而我依舊在忙著我自己的事情。收獲了許多，學習、工作、甚至愛情，而每次偶爾在校園里與他擦肩而過時才突然回想起，在我們高四時，曾經有過一段美好的回憶。隨著這份回憶的遠去，我才漸漸地了解了他，也漸漸地了解了我自己。我們過于相似，卻又有著各自不同的理想、事業與追求，更重要的是現在，在真正開始為自己的將來考慮時，我們才明白都不可能為對方放棄什么，所以我從不后悔。在我還在為自己的將來拼搏奮斗的時候，我偶爾會想起他，那個在那段特殊的日子里給予我全部支持和幫助的人，那個在我還不大的時候真心喜歡過的人，那個現在還能給我一份溫暖回憶的人。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訝異也無須歡喜在轉瞬間消失了蹤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