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玥
當林偉峰、陳曦這兩個18歲的男孩子在大庭廣眾里侃侃而談,不時蹦出“自慰”、“遺精”、“性教育”等詞時,引得旁邊左右座位上的人頻頻側目。
他們兩人笑著說,對于這樣的眼神,現在已經習慣了。可是,在兩年前,當他們剛開始著手做這份《北京市中學生性生理、性心理發展現狀及其期望的性健康教育調查研究》時,心理素質可遠遠沒有現在這么好,用他們自己的話說,是“臉皮可沒有現在這么厚”。
那時,為了查資料,兩個高一學生在西單圖書大廈和首都圖書館里捧讀厚厚的《性百科全書》等書籍時,周圍人的目光常常讓他們渾身不自在。
兩個中學生,跑了北京市十多所職高、技校、普通中學,發放1500余份調查問卷,收回有效問卷1106份;半年后,又利用網站、論壇、聊天室、電子郵件、QQ等多種方式,搜集、分析了來自全國的3000多份數據,寫出了一萬多字的論文報告,獲得北京市青少年科技創新大賽一等獎。
雖然這一切對他們目前面臨的最重要的事——高考一無幫助。和所有高三學生一樣,作業、習題、補課是他們現在生活的全部內容。說起來,他們也還有一點點郁悶,如果那時把花在調查上的時間花在做習題上,現在可能就沒這么緊張了。
“但再想想,我們現在了解的東西,在做這件事過程中的感受,別說是高中,可能是在大學里也學不到的。這算不算是自我安慰?”
他們的語氣中有一點無奈,但那種少年特有的積極、樂觀和朝氣,卻是怎么也掩不住的。
“稀里糊涂地,反正該知道的也就都知道了”
一切都是從陳曦上高一時的一篇社會實踐課作業開始的。
陳曦就讀的中國人民大學附中,是北京市海淀區性教育試點學校,而陳曦所在的班,又是試點班。按照規定,他們班一學期有4節關于性健康教育的課。
“四節課里三節都沒上。”說這話時,陳曦顯得很不好意思。惟一上的那節,給他的印象,就是老師在上面講得挺認真,可學生在底下都沒什么興趣。
他認為,課堂氣氛不好,絕對不是大家對這方面的內容不感興趣,而是因為老師講的大家不愿意聽,大家想知道的老師卻不講。正巧,社會實踐課要求交一篇論文,自己選題目,陳曦決定做一個關于性教育的調查。他希望能有一份科學的數據來告訴老師“我們期望的性健康教育到底是什么樣”。他聯系了好朋友林偉峰一起做這件事。
林偉峰就讀于北京世文中學,不是性教育試點學校,學校里也沒有任何與性教育相關的課程。
“你自己的性知識是從哪里學來的?”
他好像有點被問愣了,想了半天,笑了,“說不清楚,稀里糊涂地,反正該知道的也就都知道了。”
男生好像都是通過自我教育“自學成才”的。
林偉峰記得,初中班上有個男生,知道得特別多。一下課,男生們就在教室門口圍一小圈,聽他滔滔不絕。“那個男生他都說些什么?”
“大都是很生理的那些,什么是遺精、勃起,有什么現象。現在想想其實都是最基本的常識。”
“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比較愛看書,那會兒經常看一些大人們看的書,像《大眾醫學》之類的。其實每個班上都有幾個這樣懂得特別多的,而且這樣的人也很樂意給別人‘上課。”
再有的途徑,就是網絡。有的同學專門有個小本,記的都是黃色網站的網址,同學之間還會相互交流。
“你上過黃色網站嗎?”
“上過。”他很干脆地回答,“都不用專門找,上網的時候,那些網址自己就會跳出來。”
讀高中以后,同學們之間談論的話題又有了一些變化,從原來與身體變化有關、單純的知識,更多地轉向了觀念、態度、選擇方面的內容,比如怎么看待同居、一夜情、婚前性行為等現象,林偉峰定義為“都是些沒有標準答案的問題”。
“和家長老師談過這些話題嗎?”
他奇怪地看我一眼,“當然不會。”
“我就是想試試有沒有辦法說服他們”
做調查,第一步要設計問卷。
這是一件兩個人以前從來沒有做過的事。
用詞表述要恰當科學;問題量不能太多又要反映足夠的信息;提問方式太陳舊會讓學生覺得厭煩,但問題太過尖銳又通不過被調查學校老師的關……一切都要學習。
那些天,陳曦和林偉峰兩人一有空就往書店和圖書館跑,查各種資料。
“開始不好意思,找一本,就站在書架旁邊看,到后來索性抱一大堆到座位上,就和研究什么的學者似的。”林偉峰挺得意地說。
他們計劃,在北京城八區范圍內,每個區找幾所中學,包括職高和技校,從初一到高三年級的學生都能參加。先從他們各自的學校開始,除了初三高三的學生因為功課緊張沒有參加,其他都很順利,和設想的基本一致。
兩個少年滿懷信心,向更廣闊的世界出發了。
林偉峰帶著幾百份問卷,來到一所職高。先是在校長、教導主任、校醫之間來回申請,講自己是哪里的學生,給他們看介紹信,做這個調查是為了什么。折騰了半天,他們讓林偉峰自己去找班主任。當時正是2002年世界杯期間,所有老師都在看比賽。林偉峰站在辦公室外面等了半小時,等到的只有一句話——“不行”。
幾次三番,他們被拒絕的理由倒是都差不多,要不就說“沒有相關課程,后期教育跟不上”,要不就認為這份問卷“不適合學生做,擔心引起學生思想上的混亂,產生不良影響”。
他們最后好不容易才說服了六七家網校合作,陳曦很知足地說:“有幾個就管用。”那些天他們每天都能收到幾百份回復,算是安慰。
“為什么呢,明明知道要碰壁?”
“我就是想試試有沒有辦法說服他們,練練我的口才。”
“做自己有興趣的事,就不覺得特別累”
2003年4月,陳曦和林偉峰為了擴大樣本數量,使調查的結果更準確,決定做網上調查。當時他們通過調查問卷寫出的論文已經獲得北京市青少年科技創新大賽一等獎,而且,對于馬上就要進入高三的他們來說,時間和精力都已經不能再那么奢侈地“浪費”了。
“當時我們就像兩個二愣子似的,好像心里有一股勁,特別想把這事做完、做好。”林偉峰說。
做調查的過程中,林偉峰和陳曦有點不自覺地分配了任務:一個外交,一個內政。
陳曦在計算機方面有特長,這次統計調查數據用的,也是陳曦自己設計的程序。所以數據的搜集分析就以陳曦為主。
調查結束后,面對著幾千份數據,考驗又來了。
學校老師告訴他們,如果要使數據分析更全面、更準確,就需要用到統計學專業中的的“卡方檢驗”。而這個知識在高中課本中是沒有的。后來,為了做網上調查,又要學習ASP網頁編程以及EXCEL、SPSS等處理分析數據的軟件。借來的《教育統計學》、《應用統計學》等教材被來來回回不知翻了多少遍。
“開始完全看不懂,都是沒見過的詞,什么正態分布、p檢驗、s檢驗,簡直就是焦頭爛額。”
“你們父母有沒有說你們不務正業?”“父母還是很支持的,他們只是提醒我們,要適可而止,不要占用太多的時間。”
翻看收回的調查問卷,就“對當前性教育的看法”這個問題,我看到了中學生們這樣的回答:
我校根本沒有開展任何形式的性教育。形式單一、理論脫離實際、不具趣味性。
形式開放些,大家應以平和的心態對待,希望和上語文數學課一樣。
老師講的盡是一些“男女生如何正常交往”的空泛話題,老套、無聊。
盡量開設和實際生活有關的,比如自慰、性騷擾防范等實際問題。
與其讓學生懷著犯罪感自己去瞎摸索走彎路,不如大大方方將之搬上課堂。
我問林偉峰怎么看這些家長和老師的擔心。
“告訴得太多,是可能不好。但是你不告訴他,他就肯定不會做了嗎?”顯然林偉峰自己也曾思考過這個問題,“如果家長和學校能給學生一些相關的知識,他自我保護的意識會強,安全也更有保障。”
根據陳曦和林偉峰的調查數據,對于婚前性行為的看法,認為是“正常行為”和“雙方愿意就行”的人分別占全部人數的16.3%和52.8%。也就是說,近七成的中學生并不排斥婚前性行為,持這種觀點的同學中男生人數高于女生……
“我們不是專家,真的不知道哪種方式更好。”他說,“但是,肯定不能等把所有的方式都摸索好了成熟了,什么都完美了才做。至少不應該像現在這樣只在幾所學校里試點。”
“如果現在讓你給在學校做性教育的老師提一個建議,你覺得最重要的是什么?”
“不要回避,不要遮遮掩掩。絕對不要說這個問題你過幾年再知道吧,這么說更能挑起他的好奇心,自己去查,渠道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要有更多的解決辦法,最根本的還是要走進學生中間,真正了解他們”
從兩年前開始做調查到現在,陳曦和林偉峰對調查的期望已經有了很大變化。他們說,開始總是想證明自己論文的價值,現在則更多是希望“把中學生想說的話說出來”,為中學生代言,讓更多人來關注這件事,而不只是得幾個獎。“當然我們也知道不可能什么問題都解決,美國、歐洲性教育再發達,也有自己的問題,但至少要解決一部分吧。現在感覺什么都沒有,過來人都是自己試出來、摸索出來的。”
他們想說,無論是專家、老師還是家長,要有更多的解決辦法,最根本的,還是走進學生中間,真正了解他們。
又開學了。對于兩個高三學生來說,6月高考前的這一百多天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但無論喜歡還是不喜歡高考,和他們接受的“性教育”一樣,基本不是一件能自由選擇的事,很大程度上,他們只能接受。
然而有一種力量,在他們身上閃現出來。他們不愿意僅僅做一個順從的、毫無主見的“被教育者”,他們要發出自己的聲音,告訴教育者,他們期望什么樣的“教育”。雖然,這個聲音還顯得那么微弱和單薄。但是,就像這份調查被許多人認為是“不可思議”一樣,中學生自我發現和創造的潛力,同樣不可思議——社會,為這種潛力的發揮,做了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