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永祺
我懷念許多地方,比如懷念故鄉成都,懷念近年一去再去的北海和三亞,但是懷念最深、最重的是西雙版納。
上個世紀70年代我在云南生產建設兵團工作7年,兵團總部設在思茅,這里與西雙版納毗鄰,相隔一條有幾十道彎的山路。我一次又一次記不清究竟有多少次由思茅去西雙版納。7年的大好時光主要是和西雙版納共度。
我懷念西雙版納的綠色,那里四季皆綠,滿眼皆綠,綠不盡,綠無涯;綠是青春色,朝氣色,身在綠中,綠在眼中,人就清爽了,清新了,清純了。
我愛故鄉青山上的青松,任霜打雪澆,依舊挺拔威嚴,綠色不改,生命不老。但我更愛西雙版納亞熱帶環境中的綠樹,這里溫暖滋潤,即便是路邊一棵小草也泛綠滴翠。這里的綠樹千姿百態,真是萬種風情。身材高挑的檳榔樹,亭亭玉立,暖風佛過,便添幾分婀娜;闊葉棕每一片樹葉是一大片綠,體態豐腴;椰樹的美與眾不同,令人格外矚目的是那長長的綠葉之中簇擁在樹端的綠綠椰果。傣家竹樓就在這綠樹掩映中,且有日月星辰為她妝扮。在滿天星光下竹樓隱隱綽綽如海上仙島;日光下的竹樓,綠樹閃爍金光,一片璀璨輝煌;落霞滿天的時候,綠樹與竹樓儼然一幅彩色潑墨畫。
田間的耕耘少不了泥水和汗水,收獲是辛苦之后的幸福和快樂,創造收獲的勞動者是美的化身。在西雙版納肥沃土地上耕耘的傣家姑娘勞動中一舉手一投足都是美、都是畫。清晨她們踩著露珠挑著篾籮下地去,她們的身材天生窈窕優美,她們統裙合體,更襯出身材的美,她們習慣互相邀約一起走在窄窄的田埂上,那田埂似乎就是舞臺,她們的邁步就是舞步。她們去挑水,上坡下坎,輕輕擺動的腰肢,配合輕輕擺動的雙臂,構成一種舞姿,那情景是清水出芙蓉,無任何雕飾痕跡。她們勤勞;她們愛美;她們愛水。勞動一天之后,她們喜歡三五結伴在收工后下河沐浴。她們下河了,統裙隨著身子涉水的深度逐漸往上提,河水淹至胸部,統裙即在頭上結成一個“冠”,河水淹至腰部統裙即在胸部結成一道“墻”,沐浴完畢,統裙即從頭上或胸部節節下退、還原到腰部,她們提著統裙下擺款款上岸,復又挑著擔子邁著舞步回家。這幅傣女沐浴圖何其文明、優雅、美麗。
我懷念西雙版納的潑水節。我喜歡潑水節的潑水,以潑水的獨特形式盡情給他人祝福,又接受他人盡情給自己潑水,享受祝福,在祝福中有聲聲象腳鼓伴奏,有無拘無束的歡聲笑語。潑水節是傣家人的狂歡節,過潑水節的幾天正是西雙版納氣候溫暖宜人的時候,正是鳳凰花紅遍平壩山谷的時候,正是緬桂花香的時候。我喜歡在西雙版納過潑水節,因為我喜歡極具傣家風俗味的狂歡節,受人祝福和祝福他人。
我懷念植根在西雙版納的橡膠樹。這里的每棵橡膠樹似乎都可以敘述一個關于人與樹的故事。橡膠樹只能生長在亞熱帶,我國國土適宜種橡膠的土地少而又少。橡膠又屬四大工業原料之一,國家建設急需,軍需民用少不了。新中國剛誕生,外國勢力要以封鎖禁運逼迫新中國建設艱難。橡膠正是禁運的其中一項。多少年前愛國華僑曾經歷經艱辛人背馬馱從國外帶回橡膠苗和橡膠種子種在西雙版納,產量微乎其微;境外許多國家有許多膠園,有許多橡膠想出售,但我國買不到。因國家建設需要,因當年形勢所逼,西雙版納這塊寶地被國家指定為第二個橡膠基地。第一個橡膠基地在海南。出于愛國熱情,種橡膠樹被稱作種爭氣樹。為種爭氣樹,西雙版納有了來自五湖四海的復員轉業軍人的多種家鄉話。種植橡膠的地方大多是西雙版納的邊沿地帶,要開荒,創新業。大青樹下一度是開墾者的家。誰不說自己家鄉好!誰不說自己家鄉的水最甜!為了國家需要他們離鄉背井在陌生的異鄉艱苦創業。從此,西雙版納成為第二故鄉,一生一世,風雨歲月幾十年都付予了這方熱土。橡膠樹長大了,成林了,開割了,投入橡膠生產了;種膠人也老了,他們再獻出兒子來,進行接力,一代接著一代建設西雙版納。
在這批復員轉業軍人之后,西雙版納許多地方增添了湖南口音,他們來自魚米之鄉,不少人舉家遷徙,不為別事就為建設第二個橡膠基地,種植爭氣樹。他們中絕大多數人沒有出過遠門,舍不得自己祖祖輩輩與之相依為命的那方水土。那時他們對西雙版納毫無了解,等到打聽得來三言兩語,匯成一句話:“那是瘴癘之地。”他們很純樸,認為身為毛主席的故鄉人,能不響應國家號召到祖國建設最需要的地方去么!他們毅然遠行了。從此以西雙版納為家,以建設西雙版納為己任。他們學種橡膠,成了種橡膠的能手;他們在湖南老家是耕作能手,種菜養豬的經驗帶到了西雙版納。于是,在新建的膠園旁邊,新建的家園門前屋后,結了南瓜,長了蘿卜,亞熱帶的西雙版納增添了不少從未有過的農作物。
30多年前,西雙版納人流滾滾,景洪城鄉有人說著北京話、上海話、重慶話、昆明話,他們全是青年,最小的14歲。從大城市陸續來了五萬人,他們被稱為“知識青年”。那段歷史已有定論。作為知青個人,他們將10年青春、10年熱汗獻給了西雙版納,有人甚至獻出了生命,永遠地、永遠地長眠于此。
我結交了不少知青朋友,至今還書信往來。我永遠記著他們為西雙版納修路、蓋房、開荒種橡膠樹的豪情壯志。荒山野嶺中沒有路的地方有了路;人跡罕至的地方有了歌聲笑語;膠苗漸漸長大,膠樹漸漸成林,這都是他們和農場老職工們艱苦奮斗得來的。那汗水可以匯成河,那為創業付出的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歲月是人生不可能追回的至寶;既是創業,地點都偏僻,人稱“夾皮溝”,四野皆荒草,新建的家就在野草包圍中;為了自力更生,于是開荒種菜,于是養豬,在等待菜可吃,豬長胖的長長時間里,連隊的廚房常常是除了煮飯就只能提供一把韭菜切碎放點油鹽的“九(韭)菜一湯”。大城市來的“知青”們不少人還在長身體的年齡,入不敷出,饞極了,有的“知青”朋友告訴我:“窗外那些飛機草”(一種野草)要能吃就好了!”
多少年后,我在景洪和幾位“知青”朋友重逢,他們是來探親的。農墾老職工是他們的親人,曾經共同艱苦奮斗過;西雙版納的一草一木讓他們懷念,這里留下了他們最珍貴的10年青春;這里的膠林似乎總在聲聲呼喚他們,棵棵膠樹都是他們的心血凝成。
那段歷史已有定論。西雙版納的五萬“知青”個人所作的奉獻也鐫刻在這片土地。
深深懷念在西雙版納土地上各民族和睦相處、熱情相待、并肩攜手共建家園的情景。
又是一年一度潑水節到了!象腳鼓聲激動人心。八方來客不辭遙遠來到景洪,新朋舊友匯聚一地,要借潑水節抒發他們對西雙版納的向往之情、懷念之情。難得有這方美麗神奇的土地;有這樣令人喜愛的潑水節和誕生在這里的許多動人的故事。
著名作家丁玲、陳明夫婦,50年前來到昆明,向往西雙版納卻因故未能成行;20年前他們再來昆明,此時丁玲已年近80,毫不猶豫地乘車由昆明長途跋涉奔向西雙版納,立即和傣族老歌手康朗甩約定去他竹樓上相會。他們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在北京開文代會時認識的老朋友。竹樓上歡聚一日尚不盡興,依依話別之后,丁玲對丈夫陳明說真想到西雙版納來定居,把竹樓蓋在瀾滄江邊。陳明笑答:“把戶口也轉來!”
丁玲老人已乘鶴西去,肯定已多次神游西雙版納。
西雙版納,您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地方!令人懷念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