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濤
(一)
九年前,我擔任一年級一班的班主任,韋伊是班上最吸引我的學生。首先是他特別而富有詩意的名字,然后隨著一聲響亮的“到”,站起的男孩太漂亮了!雖然才是個六歲多的小孩,但那細長的眼睛和挺拔的鼻子顯得特別帥氣。
韋伊真的引人注目,科任老師上完我們班的課都不禁要對我說一句,你們班的韋伊太聰明了,你們班的韋伊太可愛了,真喜歡你們班的韋伊……
同樣引人注目的還有韋伊的家庭,父親是市電視臺的編輯,高大魁梧,雖然談不上英俊,但渾身上下透著男性的魅力,吸引著不少女孩的目光,學校幾個小老師偷偷地把他作為找對象的標準呢!韋伊媽媽更出色,用“漂亮”來形容她似乎過于單薄,她總是笑咪咪地牽著韋伊的手,把他送進教室,溫柔地交代一句:“好好上課。”繼而轉向我:“老師,您費心了。”——溫柔而高貴。
韋伊媽媽的衣著幾乎一天一換,總是那么時髦、得體,讓我們這些清貧的教師羨慕不已,我特喜歡她那個當時最流行的“羅莎”皮包,然而四百多的價位讓月薪只有二百的我望而生畏,只有看看的份兒。
“多幸福的一家啊!”——我們常常目送著這一家人感嘆。
韋伊不僅學習優秀,而且在音樂方面也極有天賦,他四歲就開始學習小提琴,一年級時新年聯歡會上就像模像樣地表演了,贏得了全場熱烈的掌聲。
小小的韋伊站在臺上的樣子已經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腦海里,讓我總也抹不去。那天,冬日的暖陽灑滿了操場。韋伊稚氣地走上舞臺,從容的打開綠色的小提琴盒子,把小提琴熟練地夾在下巴底下,緩緩地拉動弓弦,歡快的音符便飛了起來。陽光下,韋伊雪白的毛衣,嶄新的紅領巾,金色的小提琴構成一幅圖畫,顯得無比燦爛,明亮地照耀著我的眼睛,烙在了我的記憶里。
“老師,將來我要上中央音樂學院,當首席小提琴手。”上二年級的韋伊大聲對我說,那細長的眼睛滿是自信,而那很專業的“首席”讓我忍俊不禁。
“您別笑,老師,您不相信我嗎?我行的,爸爸媽媽說,讓我上完小學就去上中央音樂學院中學。”
“老師相信你,小傻瓜,只要你好好學習,好好練琴。”我忍不住捏捏他的小臉,“是中央音樂學院附中。”
我承認對韋伊有些偏愛,真的,這么優秀的學生哪個老師不愛?
(二)
韋伊的變化是什么時候開始的?是從那次差作業?是從那次撒謊逃學?還是把鄰居王蓉打哭?好像都不是。其實,我是不可能畫一條分界線,把韋伊的生活劃分幾個時期,韋伊是在不知不覺中變得讓我心痛!
暑假剛過,就升入四年級了,我驚喜地發現學生長高了,懂事了,臉上的稚氣退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那副故作深沉的傻樣兒。
“哎,你們班的韋伊這學期怎么變臟了,他那個講究的媽媽也不跟他勤換衣服?”教音樂的小童沖我說。
“孩子嘛,就是不愛干凈,換得了那么多嗎?”
“噢,好久都沒見到韋伊那時髦的媽了。”
“可能忙吧,而且韋伊現在是自個兒回家,不用家長接送。”
韋伊第一次差作業我沒在意,孩子嘛,總有貪玩的時候,但是,沒過多久又來了第二次、第三次……一個月中,他竟然七次差作業,太不正常了。
“韋伊,你這段時間是怎么了?為什么會差作業?別忘了你還是班長,你就這樣起帶頭作用嗎?”
韋伊站在我面前,把頭埋得低低的,讓我只能看到他的頭頂。
他一言不發。
“怎么不說話,為什么不能完成作業?”
還是沉默。
我有些火了,聲音也提高了:“你到底是說話呀?你看看——”我拉過他的衣服,“這么臟也不換換,你不說就算了,請你媽媽來。”
聽說要請家長,韋伊忙可憐兮兮地說:“老師,我不敢了,我以后再也不差作業了,我再也不……貪玩了。”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又忙低下去,也就在這一瞬間,我捕捉到了他眼睛里有一種同年齡極不相稱的……痛苦,頓時讓我的心溫柔起來:“唉,怎么說你好呢?既然保證了,就要做到,好好學習,好好練琴,你不是要當小提琴家嗎?”
“嗯!”他下決心似地點頭。
韋伊的行動卻沒跟上保證,差作業已成了家常便飯,成績直線下降,而家長說忙總也請不來。
學期末家長座談會上,韋伊的媽媽終于露面了,如果說韋伊的變化讓我不可思議,那他媽媽卻讓我瞠目結舌!要不是韋伊站在她跟前,我是絕不會把眼前這個女人同韋伊那漂亮高貴的媽媽聯系在一起的,她們怎么可能是同一個人。
瘦!——真正的皮包骨頭,臉上只有一雙大大干干的眼睛和高高的顴骨,身體薄薄的,沒有了腰,沒有胸,沒有臀。蒼白,白中還有一種污污的感覺,那頭曾經可以為任何洗發水做廣告的長發被剪得短短的,而且——沒型沒狀。
迎著我疑惑的目光,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劉老師,我遇到了車禍,撞傷了頭,所以……不過現在好了。”
噢!原來如此,我為韋伊的變化找到了詮釋,是的,以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三)
但是,一切并未隨人所愿。
進入六年級,韋伊的學習越來越糟糕,早就沒當班長了,幾乎成了班上的差生,他的父母也越來越不盡心,總是請了又請才會來學校,而且起不到什么作用。一年了,她媽媽的身體還那樣,恢復得并不好,他爸爸也比以前瘦了許多。我實在想不通,一次車禍至于把一個家庭拖成這個樣子嗎?
惟一沒有改變的,是韋伊的琴聲。每次學校搞活動,他都上臺表演,他的水平也大大提高了,我最喜歡他拉的《花兒與少年》,那既歡快又輕柔的旋律被他表現得淋漓盡致,如股股溪流在廣袤的大地上奔跑。
“好好拉琴吧,音樂才是你的希望。”我常常撫摸著韋伊的頭說,他也回敬我似地使勁點頭。
但是……
韋伊把他的鄰居王蓉打了,打得還不輕,因為出鼻血,搞得一身全是血,挺嚇人的。
我氣憤地狂吼:“韋伊,你越來越不像話了!居然打女同學,你羞不羞!”
韋伊倔強地低頭不語,問急了擠出一句:“她胡說八道。”
“好,你現在回去想想,自己做得對不對。”打發走韋伊,我得好好問問王蓉,無論如何,韋伊都不是那種好斗的男孩。
“我,我說韋伊……”王蓉臉上的血已洗干凈,身上的卻還在,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我說他爸媽吸毒。”
“你,你怎么亂說呀?”
“劉老師,我沒亂說!是真的,他們吸毒有好長時間了,我媽不讓我說,我也一直沒說,今天他搶我的擦頭,我氣極了才說的……”
從這個小女孩嘴里得知這個消息,那一刻,我的心中突然涌出了一種悲涼。有好一陣,我的魂肯定是逸出我的軀殼,飄飄地飛向了一個遙遠的所在,在天之極高處云之極白處大聲地問一句:這是為什么?!
(四)
從王蓉媽媽那兒,我真正明白了一切!
韋伊的爸爸為了一家人的生活更上一個臺階,輕松的工作之余辦起了一個公司,生意越做越紅火,錢越賺越多,正當他的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候,不幸在生意場上染上了毒癮,而且癮日益增大。
韋伊媽媽過慣了無憂無慮的闊太太生活,哪受得了這個打擊,完全不知所措。為了逼韋伊爸爸戒毒,她愚蠢地以自己吸毒來要挾,結果,自己也陷入毒中不能自拔!公司倒閉了,工作丟了,經濟條件今非昔比了。而那次車禍,也是毒癮發作所致。
一家人從幸福的頂峰陷入了悲慘的深淵。
韋伊,韋伊才是真正的最大的受害者。
那天深夜,突然醒來的韋伊揉著眼睛走進客廳,想問問爸爸媽媽這么晚了怎么還不睡。
他看到了什么?——
爸爸媽媽跪在沙發旁,各捧著一張銀紙,用一根小紙管吸著上面的白色粉末,那樣子真丑陋!
韋伊知道,這叫吸毒,學校法制課上老師講過,還給同學們看過圖片。
韋伊呆住了,韋伊不相信眼前所看到的這一幕,韋伊不明白爸爸媽媽為什么會這樣做?
韋伊轉身跑進房間,一個勁地用頭去撞墻,爸爸媽媽使勁抱住他:“韋伊,韋伊,我們戒毒,一定戒!”
一家人抱頭痛哭……
然而,戒毒,談何容易。
所以,韋伊不能再坐上爸爸寬寬的肩膀了,因為那肩膀變得脆弱而猥瑣;所以韋伊牽不到媽媽白皙柔軟的手了,因為那手變得干枯,還被煙熏得黃黃的;所以韋伊只能回那個東西越賣越少,越來越雜亂無章的家!
韋伊,小小的韋伊,上帝是多么殘忍,絲毫不考慮你的承受力,讓你承受那么多那么重!如果說還有一點慰藉的話,就是小提琴和音樂還忠實地陪伴著他。盡管父母已不能再為他交學費了,他不能再去老師家了,但他還是常常讓《花兒與少年》那帶著淡淡憂傷的曲子飛出窗欞,在人們頭頂彌漫……
那一夜,一種疼痛進入我的內心,我感到心臟被撕裂了。
(五)
小學的最后一個學期,韋伊徹底變了。如果說以前他是在漸漸改變的話,這一次他把自己完全重塑了。十三歲的韋伊嘴邊長出一層細細的黃毛,個子竄出一個頭,他的目光里不再有稚氣,細長的眼睛全透出冷漠。他成了學校的問題學生,作為班主任,我已不要求他完成作業了,只愿他能天天到校上課,不要去社會上混就謝天謝地了。然而,一個星期我難得見他幾面,只要走進教室看不到他,我就緊張,我就得去找,我已被他折磨得筋疲力盡了。
我常常會想起他低年級時的樣子,想著想著覺得太不真實,那個穿著白毛衣,胸前飄著紅領巾,在燦爛陽光下拉小提琴的可愛的小男孩是他嗎?
“韋伊,沒事拉拉你的小提琴,別到處亂跑。”我真的很心疼這個學生,但我無力去改變他的命運。
“老師,我知道你以前特別喜歡我。”那一刻,他很懂事。
“現在,老師也喜歡你。”
“現在,不……我什么都沒有了。我學不進去了。”他細長的眼睛已不再是冷漠,而流淌著濃濃的哀傷……“我真的喜歡拉小提琴,夜里,他們在外面折騰,我就整夜整夜地拉您喜歡的《花兒與少年》……”他的聲音變得嗚咽。
我說不出話來,只是緊緊地摟住他,大滴大滴的淚從我的眼眶里涌出來,沿著面頰滾滾而下。
但是,惟一能陪伴韋伊的小提琴還是被殘忍地換成了白色的毒品。
韋伊的父母已經病入膏肓了,一次次戒毒,又一次次復吸,已經發展到注射,那些白色的惡魔,使他們喪失了所有的一切,家中能變賣的都換成了白粉,惟一值錢的可能只有那把金色的小提琴了。清醒的時候,他們也悔斷肝腸,也痛哭流涕,他們罵自己是魔鬼,把優秀的兒子毀了。但是,毒癮一發作,他們的眼里便只有白粉了。
不過,他們都心照不宣地避開兒子的小提琴,如果再把兒子的惟一賣了,還叫人嗎?
那天,韋伊的心情很不錯,拿到了小學畢業證,我帶著全班同學去吃了一頓,大家還喝了一小點啤酒,我注意地看著韋伊,他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韋伊,有你的琴聲伴餐就好了。”
“是啊!那才叫享受呢。”——幾個同學討好似地安慰他。
“好啊,我回家去拿琴,幾分鐘就回來了。”難得他興致這么高,我就沒阻止他。
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過去了,一個小時過去了,韋伊還沒回來,大家心里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卻都沉默著,安靜得喘不過氣來。
王蓉拔腿跑出去:“我看看去。”
王蓉回來了,還沒開口就哭了:“小提琴被、被他、被他爸媽給賣了……”
韋伊興沖沖地跑回家,掛琴的墻一片空白,白得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一直擔心害怕的事情還是變成了現實。
韋伊一腳踢開父母的房門:“我的琴呢?!”
父母同時跪在他面前。俗話說:“虎毒不食子。”但是,吸食毒品的父母卻不如虎,為了那些白色的誘惑,他們不惜傷害自己的親骨肉。
你們,還我……的琴!!
就在那一刻,韋伊的童年結束了!
(六)
韋伊離開學校后,我再也沒見過他,他們家的房子賣了,不知搬到哪里去了,他只上了幾天中學就自動退學,他仿佛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也許,他真的不希望自己來到世上。然而,我是多么希望韋伊能夠成熟起來,能夠自立,能夠放開胸懷,去包容所有的傷害,盡管我清楚,這希望是多么蒼白無力。但是我還是夢想有那么一天,英俊瀟灑的韋伊能站在我面前,再為我拉一曲《花兒與少年》,把我心頭的沉重搬走……